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卓玛阿达便捧着一套衣裳进来。
浅碧色的软绸裙裤,领口袖边绣着银线勾的西域花纹,摸上去滑腻如脂。
旁边还放着个小巧的银饰盒,打开来看,是支银簪,坠着两颗细碎的银铃,还有串玲珑的银链,能系在发间。
温照影对着铜盆里的水,将长发梳成一条蓬松的麻花辫,发尾用那串银链系住,走动时便发出细碎的叮铃声。
走出帐时,夏侯夜已在等候。
他望着她的发辫与银饰,琉璃色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倒像个半个西域人了。”
温照影没接话,只拢了拢裙摆跟上。
越靠近边界,风越烈。夏侯夜在那道石墙前停下,侧身看她:“到了。”
温照影走上前,指尖抚过石墙上的刻痕。
“有什么感受?”夏侯夜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
她转头:“你该不会是希望我发出赞叹和崇拜吧?”
夏侯夜低笑出声,银饰碰撞声混着风声:“你倒总能出人意料。”
他没再多问,只靠在石墙上,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两人沉默地站了片刻,忽然有阵风从侧面吹来,带着不同于荒原的湿润气息。
温照影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有片绿洲,水草丰美,几只水鸟正落在湖边梳理羽毛,与周围的荒漠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绿洲,忽然轻声道:“我觉得……很自由,很辽阔,一眼看不到头。”
夏侯夜显然有些惊讶,眉梢微挑:“为什么不是荒凉?”
在他看来,这片土地除了厮杀与生存,从未有过这般柔软的形容。
温照影转头看向他,风拂起她颊边的碎发,露出那双清澈而平静的眼睛:“我很少离开京城,于我而言,不论走到哪里,都好像有一个囚笼跟着我。我待字闺中时它在,嫁人时它在,和离后,它貌似还在。可在这里,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那些被礼教束缚的过往,被婚姻困住的年月,仿佛都被这片辽阔的荒原涤荡干净了。
夏侯夜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晨光落在她的脸上,柔和了她的轮廓。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警惕与疏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坦诚,像个终于挣脱束缚的孩子,带着对天地的好奇与向往。
“你果然很有意思。”夏侯夜嘲笑似地说一声,转身离开。
温照影没应,跟着他走。
夏侯夜这个人,太奇怪,感觉世上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他的感受。
或者,他的感觉本身就很匮乏。
温照影在心里唏嘘,这样的人,活着能有什么乐趣呢?
但她没有想到,过不了多久,夏侯夜就会反问她这个问题。
“你觉得人为什么要活着?”夏侯夜问。
他带她来到一个类似露台的石崖,这里很高,看着都瘆人。
周围被遮挡住,很是昏暗。
夏侯夜站在石崖边缘停下,转头问她。
他的面容貌似只有在这种环境才能展示独特的惊艳,水色般琉璃的眼是最特殊的点缀。
温照影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活着。”
“胡扯。”他没有笑,是绝对的肯定。
“随你。”温照影甩了甩辫子,观察了四周,问,“这里是哪里?”
“一个放松的地方,很凉快。”
温照影看向他,他已经在石崖边坐下,腰间的银链跟着敲击石壁,在整个空间里发出潮湿的回音。
温照影可不敢这样坐,默默退到他身后。
他就不怕那个崖边不稳,整个人掉下去吗?
这除了阴凉些,哪里像是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
“你猜猜下面是什么?”夏侯夜问。
温照影往前探了探,一片漆黑,像漩涡一样不见底。
“是一条河,这条河贯穿整个西域,滋养各个部落,我们称为‘圣河’。”
温照影点头,想不到,他这人还有信仰?
下一秒,夏侯夜就开口嘲讽:“可我觉得它不配。”
果然。
温照影象征性笑笑,点头:“你想说什么?”
“这条河,很脏的,里面死了很多人。”
“是……跳崖而死的吗?”温照影以为是有人想不开,跑到这里来了结余生。
夏侯夜像是在思考,随后点头:“算是。”
温照影来回踱步,想不到说什么了,就看着他坐在崖边的样子。
这人明明那么疯,又是找死又是下蛊,此刻却坐在那,安静地不像话。
“十九下。”夏侯夜突然说。
“嗯?”
什么意思?
“你的铃铛响了十九下。”夏侯夜站起身来,转头看她。
温照影都失语,她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居然是在数这个?太无趣了。
话音未落,夏侯夜忽然走上前,不等她反应,便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拽着她往崖边走去。
温照影踉跄着被他拖着走,发间的银铃被晃得叮铃乱响。
石崖边缘的风更烈了,卷着潮气扑面而来,吹得她浅碧色的裙角疯狂翻卷,几乎要将人掀下去。
“你干什么!”她试图挣脱,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骨头都隐隐作痛。
夏侯夜没说话,只在崖边猛地停下脚步。
温照影收势不及,差点撞在他身上,刚稳住身形,就感觉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肩膀。
还没等她细想,一股力道突然从肩头传来,硬生生推着她往前倾!
脚下是空的。
温照影的心脏骤然缩紧,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瞳孔因恐惧猛地放大。
崖下的黑暗像一张巨口,正等着将她吞噬,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她的裙摆。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坠下去的瞬间,那股力道骤然收回。
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进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惊魂未定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发间的银铃还在乱响。
“刚刚你在想什么?”
夏侯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笑意,甚至能听出几分恶劣的戏谑。
他松开了手,退开半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猫捉老鼠时得逞的眼神。
温照影抬起头,诧异地看向他,胸口因后怕剧烈起伏。
方才的恐惧与被冒犯的怒意交织在一起,让她指尖都在发颤,可对上他那双毫无惧意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句错话,这个人真的可能再推她一次。
“在想……”
她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关于自由、关于过往的思绪早已被恐惧冲散,哪里还想得出什么像样的答案。
夏侯夜却不肯放过她,往前逼近一步,语气里的兴味更浓了:“在想谁?还是在想什么事情?”
温照影攥紧了裙摆,软绸的料子被捏出褶皱:“在想……我会死吗?”
这个人为何总能将残忍与温柔揉得这般奇怪。
可她不敢说。
夏侯夜盯着她看了片刻,只是低笑一声,转身重新走到崖边,背对着她坐下,双脚悬空晃荡着,腰间的银链敲在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你怕了。”他说,不是疑问,是肯定。
温照影没回答,只是抬手按了按狂跳的心脏,才慢慢找回些镇定。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或许真的不懂什么是恐惧。
他把生死、把别人的惊惧,都当成了可以把玩的游戏。
崖下的风依旧在吹,带着河水的潮气,卷着她未散的惊魂,在昏暗的石崖间久久盘旋。
“现在,你觉得人为什么要活着?”他问。
温照影近乎要被逼疯:“反正,我不想死。”
夏侯夜晃了晃手腕的银铃,似乎是觉得硌手在调整,接着,他说:“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