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洄看见他的皇兄轻松离去,徒留言攸一人怔忡。
五哥和阿嫽姐认识很久了吧。
五哥为什么总是吓唬阿嫽姐。
他想不明白,也不高兴,不高兴在于五哥可以对她轻易支配,五哥可以轻易得到她的忠心,而他呢?他还要成长得多快,才能……
才能不是一个孩子呢?
他本来就不是。
这不公平。
褚洄格外用功,只为了争太傅的一句称赞,让德妃和景佑帝更看重。
旧时所有缺失的都由他努力补全。
“阿嫽姐,你何时……才真心谢我呢?”
*
褚洄望回走,不知不觉间暮色将临。
行至水边,走过横桥,低头在晃荡水波中瞥见了深绿色的轮廓,他投入一粒石子,惊走自在游曳的鱼。
为什么宫里养的人会吃人,宫里养的鱼却不吃尸体呢?
褚昭想,早知道就在兰脂后背拴上实心的石头,这样沉塘之后,就要等到彻底泡烂了才会一点点浮上水面吧。
“为什么不救阿嫽姐?”
“……”
“只会监视她,却对她受辱受欺坐视不理吗?”
“……”
“好生没用的东西,除了当楚尚仪的眼睛,没有别的用处了。”
“……”
“哦,吾知道的,楚尚仪她其实不喜欢男人的吧?”
“……”
“快告诉吾。”
“……”
“说啊!一五一十地说。”
“……”
“三两下就掐死了,那也只能怪你命太短了,下辈子,别进宫了吧。”
“……”
褚洄扬着嘴角,踩在岸边粗糙的划痕、脚印上。
兰脂就是在这里挣扎,窒息身亡,又从这里扔下去的。
楚尚仪不是好人,兰脂也不是好人,五哥也不是好人,九姐也不是……当然,七哥最可恶。
褚洄觉得难过,阿嫽姐身边群狼环伺,她怎么能够在深深宫闱中安眠。
是他做得还不够,留了太多别有居心者。
入夜了,一朝天凉。
褚昭指的地点离言攸的居所不远,如今兰脂已死,她身边少了一双眼睛,也是一桩好事。
一座荒芜的宫殿,藤蔓爬了满墙,不过门后的庭院除了陈设简单些,不似她设想般寒碜、萧索。
她提着一盏宫灯,光亮被罩得微弱,就在眼下等待,夜风席过令人心慌。
宫殿的门从内拉开,言攸一悚初回首时被人圈住脖颈和腰向屋内拖,宫灯脱手摔在室外,门霎时闭合,里面黑漆漆的如困兽巢穴。
好重的酒气,那味道明显得根本无法忽略。
这身量、这躯体、这呼吸,都告诉她,他是褚昭。
这宫殿是先皇后被废后、死前居住的,那么多殿宇,这里,他记得最深刻。
“殿下,你吓到我了……”言攸拉扯着横亘在胸前的手臂,对方始终未动,一番压制如同要把另一个人嵌入身体。
褚昭吹出一道醉意,手向下耷垂,扣着她身上软肉,那一回食髓知味,又逢今日无源的嫉妒作祟……
呵,放过?
她被捏疼了,挣扎起来,猛地挨到异样,脊背都绷直了。
“还想跑到何处。”
言攸身似一片黄叶,在呼吸下打着颤。
她凄凄求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就要你。”他语气中夹着一点稚气的执拗,陌生得使人心惊。
褚昭衔着她领襟,粲然道:“言祂输了,我的……是我的就是我的……”
前世是这样,那今生也要纠缠不清。
片刻不能改变又如何,至少还能够一晌贪欢。
褚昭有很多时间陪她消磨,直至万悲同窟,把她写在陪葬录中。
言攸被摔上硬板床榻,掌心微凉,很快被他滚烫的手扣住,褚昭成了唯一供她取暖的依靠。
“褚昭、褚明霁……醒醒酒!”
他目光如锁,恍惚间、晦暗间,却隐约窥出几分眼是情媒的意味。
“抓住我!再抓紧一点。”他极小声地吻求。
此刻他称“我”,与她对等。
世间若独生他与她,方为极乐。
褚昭没那么怨恨她的抛弃和憎恶了,只是一想到那些在光晕里倒追的过往、地宫下再无生机的灯架,他就会恳请撬开这一副皮囊,偏执地想得到真诚。
他妄图逃避言祂的诅咒,再将这人锁起来,日日夜夜睇视着她漂亮的脸、窥探她玲珑的心。
欲种落下,世世不死。
若当真是从来都找不到这人,活着也是形销骨立。
“慕卿,留下不好吗?”
“呃——”褚昭痛呼出声。
氛围暧昧干燥时,言攸猝然绞紧了他一缕头发,把他扯痛了扯清醒了,以确认他能够听清疑问。
“褚昭,你一直在伪装吗?”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褚沅说的是真的?”
“你找过我?”
如果是……那无异于,她亲自走进了一张无尽蛛网。
褚昭以吻封箴,借着酒劲上头,逃避她的发问。
“别问,别想。”
“好好感受……”
那片黄叶打着旋,颤巍巍在秋风中飘荡又跌落,完全被外力支配,呜呜咽咽倾倒昼暮。
天明前,她又要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离开,打理好一切。
从欲中能生出爱吗?
言攸茫然无知,只是在情动时,脸颊上也曾承接他的泪。
不、不是泪,是汗水,一定是汗水……
哪一刻起改变的?如此悄无声息,心愫攀升疯长、振聋发聩,有的不只是疼,又都不承认那些冗余。
或许,这就是孽缘之所以是孽缘的症结吧。
她一定,不会像师父所说的那样,陷落囹圄。
褚昭握着撕落的衣角,思绪颇杂,脸色又是如常的默然,镇静无澜。
他倏尔一笑。
穿上衣裳就不认人。
有什么所谓呢?一直是这般,还没习惯吗?恨来恨去恨她不真恨她逃脱。
他承认他是夺人妻子,可那个墨家人,似乎是叫令狐微的,他就没有错吗?他无能无用,才让言姝被人抢走。
这世道不就是争来夺去的吗?
“孤赢了。”
他靠坐在窗棂前,看风刃老霜叶,惊飞百千蝶。
*
宫中人多眼杂,诸事皆在他人监管下,一时不慎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秽乱内宫是重罪,言攸也有顾虑。
她只好几经周折,托人送药入宫。
送入宫的有避子药,也有侯府的消息,是俞繇和李知薇定亲一事,原来俞澜说的都是真的。
好几年了,他是真的要成亲了啊。
言攸对着镜子粉妆,平直的唇角显露愁苦,又不承认是从何处来的苦涩。
如果俞繇辅佐褚凛争储,那么李氏也会被他们笼络,利益相通。
德妃自教养褚洄后,对褚洄也日益看重,从最初的不喜,到后面能和颜悦色为他思量。
也可能是因为贤妃落胎,德妃劝她安心倚靠褚沅时,一并说服了自己。
亲缘、血缘,在她们眼中也不过是图一时之利。
德妃母族牧氏与燕氏,隐有交好之势。
时隔半月,燕子巢终于收到回信。
言攸亲笔一封:“两月内,寻一个契机,坐实他们的矛盾。届时,让阿狸趁乱假死脱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