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漪按住情绪,滴水不漏地呈上玉简,谢春深自不必说,这个奸人,用余光一撇化成灰她都认得。
但另一个真正对视上了,才发现来的并非陈澈这个正主。
而是陈擅。
不是陈大郎君,一直都是陈二郎君。
陈擅一哂:“切,怎么,木姑娘见了在下还不高兴?”
本是严肃沉闷的内殿,偏他没个正形,将那股沉闷打了碎,众人微笑起来。
木漪没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这会装害羞、怯懦都不合适,她选了个得体的表情,托举托盘,清晰回道:
“陈郎君莫要取笑小女。
小女奉娘娘命,是为二人赠予玉简而来,曹将军,陈郎君,娘娘有口谕,命二位,在此领令。”
曹凭没什么意见,朝她弯腰领命,陈擅歪唇扯眼的,嘴里舌头顶下牙,像是要咕哝出一声轻佻的口哨。
在场的陈家将领都替他紧张,眼风刮了一道又一道。
背后都被这些家里人看烧了,陈擅才呵一声。
“行行行。”
他歪着肩头,弯腰领令。
木漪不再看他,放空目光将口谕一字一句宣读出来。
她还没有这么硬的羽翼,不该走进这里,是江磐故意架她过来应付这种场面。
她吐字时,因替的是皇后,就连元稹帝都为她安静下来。
青嫩的声音撞了墙震回耳膜,自己也颇有些筋骨发麻。
一个地方不对,得罪的不知是谁。
面无表情地呈送出两块玉简,她才来得及擦掉手心的冷汗,躬身退下。
陈擅追上来,递给她一块袖里的粗布,她不接。
陈擅欸了一声,“嫌弃啊。”
“只是……不合适。”木漪笑笑要甩脱他,他却不依不饶地跟着,“你是不是想见我大哥,失望了伤心了——”
“陈二郎君!”她皱眉打断。
陈擅了然抱臂,眉目有股不太尽兴的得意,看得出比之从前,他也开始有心事了:“怎么样,不想我口吐狂言,木姑娘就跟我换个地方聊。”
木漪摇头,“我是后廷女,此举不合后廷宫规。”
陈擅再笑,“上次没救成你,我追出来道歉,陛下可是亲口点头的,”他说到这里表情不变却压低了声线,“我有事要问你,你不跟我走,我可就要闹了。”
木漪想到是刘玉霖的事,正巧,她也该找他旁敲侧击一番,摸个明清。
“容我去回一句内司。”
曹凭本就是宫里人,官复原职而已,在这边待着还说得过去,陈擅就不一样了,谢春深就守着他,等着将他送去宫中另一处地方安置。
陈擅竟然直接问谢春深:“你有没有清净点的地方,给我们腾一个。”
平地起惊雷,木漪整个人若被钉在原地,恨不能将陈擅抽死,将他毒哑,让他彻底消失。
谢春深英俊含笑,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好听:“回二郎君,宫中不便男女私会。”
陈擅挠了挠鼻尖,正色:“不是私会,天黑前我让她走。”
谢春深这才趁机看了木漪一眼。
后者在陈擅背后摇头。
谢春深转头便道:“二郎君,木姑娘,请吧。”
木漪语塞,周身阴云密布,面容不霁,可陈擅与谢春深都视如无睹。
屋内有些暗,但窗外朝霞越来越艳,越来越红,在白日终止前,迸发出如火的妖艳光彩,被木漪身上银线织就的月纱尽数收纳,像在陈擅黑漆漆的眼里,点了一盏过年的彩灯。
“你生的这样美,可惜心面不一。”他直接说,“你当我陈家眼线是盲的?我何曾给你过书信,你骗我未来嫂嫂,不让她与我大哥相见,木芝,你好不要脸。‘’
木漪罕见被人骂到脸红……也不是因骂,而是她不喜欢,被陈擅这种武夫,用他这张浸了毒的嘴揭穿。
“我是在帮她,她见了你大哥,会是什么下场?‘’
“我大哥有担当,怎么个下场,也不会是不好的下场。”
木漪重重嘲讽一声,笑得敷衍,“你们男人,都是这般高估自己。”
陈擅歪头歪脑,审视她半晌,他用鼻子闻,是香味,又用眼睛穿透,觉得她体内散发着危险:
“你牙尖嘴利,等下回有空,我们接着辩一场,分个高低立下,我现在找你,是告诉你,别再哄骗刘姑娘,我要将她接出宫。”
“不可以!”她气怒。
刘玉霖如是城池,那就是三方必争之地。
弄丢了刘玉霖,江磐那,她之后无法交代,她不能给自己找麻烦,急了语速,朝他逼问:“她与你大哥一未下册二未过庙问过父母没有?采纳名姓没有?都未曾明媒正娶,带她在身边乱世浮沉,无名无份,你们对不起将她养大的父母阿兄,也对不起她。”
“好厉害的一张嘴。”
他差些就要就因这些心虚几分,可抽身一想,她是自己的什么人?
凭什么要和她多解释,听她在这里绕三饶四?
陈擅拉下了脸,懒得再逢迎捧场:“我干脆说吧,我大哥后我一步,带行军北上,路过刘姑娘故乡,已经上门拜访过刘先生,但刘先生病重了,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这会又装傻。
我就提一句话,你既然是她的朋友,口口声声说为她考虑,她自己的亲生父亲病重了,她肯定要回家看上一眼,万一天人永隔呢?”
“……”
陈擅终于逞了一回口舌之快,表情放松,好过了一些:“你转告她,她会立刻请旨出宫,我大哥提前想到这些,让我接应,也是为她着想,你如果要还拦着,那就是居心叵测啊。”
他说完,摸了摸下巴。
木漪眼睛垂下,眉毛和眉心,藏在两鬓的垂髫下,让陈擅起了探究之欲,下意识向她走近。
还差几步之时,她忽而抬头:“居心叵测我不认,你放心,我会转告她的。”
陈擅放不下心。
眼下荆州安危依仗陈氏,元稹帝也依仗陈氏,他还有其他办法,能将刘玉霖弄出宫来。
但面上先将木漪稳住:“哦,那就麻烦木姑娘了。”
天黑了。
谢春深的影子荡漾过来,按时敲门。
男女独处确不合规,事情弄的太难看,对三人都不好。
陈擅好心为木漪开门,“要不要送你一程?”
木漪见他这张脸便觉闹心,冷脸婉拒:“二郎君请去休息,我熟悉回去的路,就不必了。”
陈擅乐得自在,已经走了几步出去,木漪在垮门处绊脚,身形一歪,磕碰在门边的谢春深身上。
他只好接住。
手臂借给她力,却突然刺疼。
她面容紧绷,手下用力,十根指头像绞水那般,用力拧他。
不用看,必然又是破皮,甚至留下一排深刻的指甲痕迹。
谢春深喉结滚动,试图不动声色将缠人报复的她丢开,木漪已经自行站好,用力刮他一眼,提灯离去。
“欸,跟上啊,我都要走了。”
陈擅抬手招呼他。
谢春深手擦下唇,将唇上似笑非笑的弧度掩盖,两步跟上陈擅,二人一前一后,去往宫中客居。
客居在西,可以避暑,且西向正对西平郡,元稹帝是用了心招待他这个来客。
陈擅谈不上满不满意,随口问谢春深,“谢郎君要不要喝杯酒再走?”
“好。”他答应的很快,连陈擅都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已经将门关上,“不过我正当值,不能喝酒。”
他言行矛盾,陈擅抿唇一笑,“你这人好奇怪,不喝酒,应我干什么。”
“有话要说。”
陈擅脸上的笑意更浓,更杂,更虚伪:“怎么你也有话要说?”
谢春深不置可否,兀自坐下,“陈大郎君,怎么不与二郎君一道入宫。”
“在陛下那里不是说过了,他在荆州布阵,晚了一步,也在过来的路上了。”
“这一路上,见的人,不少?”
陈擅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全都没了,虽还是得意少年郎的模样,但神韵已经转暗:“你是来旁敲侧击的,曹凭派你来的?”
“二郎君弄错了,”谢春深浅笑,“曹凭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你是曹凭的人,问我这种话,你是不是有异心。”
他未曾用疑句,只是陈述,像是笃定。
谢春深淡淡道:有怎样,没有又怎样。
陈擅翘起脚来,目光迸火:“你有异心,我该告发你,没有异心,你不会在这里。
谢统首,我没有说错吧,你怎么就找上门来了,怎么不怕我告发你!”
这就是陈擅的路数。
木漪和谢春深都习惯在暗,不说明话,让人死的不明不白。
他就爱反着来,自己猜算不若问个落花流水穷尽,以刚克柔,直到你不打自招为止。
现下,谢春深也是如此被下套。不过他也没有直答陈擅的话,而是轻飘飘地提起另外一件事来:
“陈王手握皇后书信,本该呈于朝廷,让陛下和大臣共议如何处置皇后,私自谋害燕王的罪行。
可陈王却压下不表,反让你兄弟二人带着此证一路北上,由此募集各路人马,讨伐皇后,这些人皆为你陈氏所用。
荆州附近,不少文武世家。
陈大郎君忙于与那些郡王会面,他是因此才垫后的吧?
论异心,我们拴在一条绳上,反的可是同一个人。你去告发我,是要自灭亲族吗?”
陈擅彻底惊了。
他知道段太傅有个得意细作,却不知道,那个细作,会是谢戎。
陈擅的神情已看不到一丝玩趣,他张口良久,才沉着脸憋问一句:“你这样多久了?”
陈澈与段太傅发生过几次激烈的辩论,也有关于这封伪造书信的原因,陈澈其实并不想反,也不想拿这封书信到处拉拢人心,想反的是,他们上头的陈王。
陈王要坐那个位子。
这件事只有陈家内部知情,段太傅知情,其余的,就再也没有。
“二郎君还不明白?”谢春深不能待太久,直接将话挑明,“谢征离开洛阳,现在我能主持谢家。
只要你大哥赶在谢征回来之前,攻入洛阳,我会继续解决曹凭,谢军与曹军不战自降,你们陈氏,就可兵不血刃,一举拿下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