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隐身,玄秘的蓝随月的升起,让这间室内沉入一片昏暗。
在陈擅还没有继续作出反应之前,谢春深悠然上前几步,下一瞬,暗中响起陈擅那把越王剑出鞘的声音,听刀风,即可知晓其削铁如泥。
黄构被外侍省打发来寻陈擅,在屋外一眼就撞见窗格内两个昏昏相对的身影。
他眯起眼。
身影中一人挺拔笔直,黄构自是认得——不知这谢春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竟让陈擅于宫内拔剑?
屋内。
陈擅眼力如刀,握紧了剑:“你站住。再上前,我会动手!”
“二郎君以为我要干什么?”谢春深玩味一笑,翻手点火筒,将博古架上的铜灯点燃。
原来,他是要点灯。
陈擅不语,那顷刻冒出的光亮刺目,全扑在谢春深姣好的半边面上,如脂若玉,潘安皮,奸佞骨,让陈擅立即想起另一个人,于是试问:“方才木芝看你的眼神不对,你们很熟?”
“我们不熟。”
谢春深干脆答。
陈擅哪里知道什么眼神对不对,原本就是诈他,见他如此,也知自己问不出什么。
轻哼一声,将剑眼回鞘,盘腿坐下。
谢春深见此弯腰一揖,“此酒由北境松花所酿,喝完口齿留香。我也想尝一杯,可惜今日时候不对,这几日二郎君若想定了,就唤子契一声,子契便与二郎君,再续这杯酒。”
说完,迎着灯火一步步往后退,径直退出了室门,一转身,又与等在外的黄构相撞,他理平袖口褶皱,随口问:“你怎么在这。”
黄构卑声:“陈郎君是陛下的贵客,陛下让刘大监找些得力的人,这不,瞧中我手稳,刘大监特命奴才,前来侍奉贵人茶水洗漱呀。”
能将端茶倒水这种不出彩的活,做成整个外侍省的独一份,可见谢春深当初没有压错宝。
“你好本事。”
黄构赔笑,“谢统首缪赞了。”
“进去吧,”谢春深理完衣袖与黄构擦身而过,袖口刚好甩到他弯折的腰上,丢下一句:“盯紧陈擅,每日下匙后再传信给我。”
“是。”
今夜曹凭入宫。
他回了值房,先在值房内主动写好“去职书”,工整摆在书案面上,让一会来找他的曹凭能第一时间看见,又换上夏季常服,故意赶在曹凭来找他之前,出宫往谢家去。
如他所说。
曹凭之后解决,趁战事拖住谢征,到了该他掌管洛阳谢军的时候。
一路马驰到达谢府,一昂头,几只飞过月的乌鸦,在谢府内的高树处不断绕叫。很快谢府正门打开,走出来的谢镇喜出望外:“真是阿兄?阿兄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谢春深下了马,摸了一把谢镇的头。
之后抬手指着月下高树方向,对跟出来的官家道:“你找人去后院,拿弹弓也好,弓弩也行,将这些树上的乌鸦赶了,一只都不能留。现在就去办,办不好,今晚就先别睡了。”
他语气平淡,但在里头能听出明显的不悦。
乌鸦绕树鸣叫,是祸端即来的不祥之兆,一家之主谢征不在,肯定是府里的人借此怠慢了,才会任一群乌鸦在家中盘旋。
管家再不敢抱有侥幸,忙应承完喊人去办。
谢镇心中微暖,他自小脸皮子薄,这种事虽觉不妥,也不习惯贴面斥责家中老仆,致使家中老少奴婢都懒闲,整个家里都有些乱:
“可惜阿兄只能呆一晚......”
谢春深心情不错,上前一把揽住谢镇的背进门:“今夜暂时是,但日后可不一定,也许,就会常住了。”
谢镇忙问:“阿兄要回家?可宫里的职——”
“嗯,”他浅笑,“我姓谢,曹将军回来了,皇后不缺人手,我继续在宫中待着也不合适,倒是谢家此时,应该更需要我。”
“那是当然的!”谢镇拔高了声,又是一阵喜出望外,“阿兄稳重,一能帮阿父主持谢家,二能收拾服帖了谢家那些跳脚的长老,我天天都盼着阿兄回来管家!”
谢春深又摸了摸他的头。
终于问出这一句:“由我官家,由我来领兵呢?你可有意见?”
谢镇微怔。
谢春深并不意外,只含笑温柔的看着他道,“明日,你将谢氏长老和子弟都请来正堂,举个族会。其余的,都交给我。”
拿下谢征长子兵权。
谢春深志在必得了。
当夜,他借白禽去信一封,告知段渊:
陈擅一离开洛阳与陈澈相聚,立刻将那封皇后书信公布天下,借此陈氏兵马,由暗转明,调转方向与三王化敌为友,一同对抗谢征,铲除荆州朝廷军、杀平中原。
这不是篡位。
这是清君侧,之后再请君,禅让之。
*
陈擅入宫的第五天,不知对后宫用了何种途径,让刘玉霖知道了她父亲病重的消息。
木漪嘴上说会转告,实际上一字不提,反跟皇后一起将她往椒房殿里关,皇帝生病时,刘玉霖有段时间不被准许出太春宫,如今亦然,皇后也借病不许她出椒房殿半步。
刘玉霖从心里惧怕皇后。
椒房殿的每一日,刘玉霖都待得坐立难安。
她唯一能依赖和借地喘息的只有木漪,可木漪很忙,一头应承皇后,一头对付谢春深,再一头是照顾自己,木漪偶尔会抽空安慰她,多时找些活计,让忙碌牵着她的鼻子走,她早起晚睡,没空去细想原委。
因此,在陈擅告知刘玉霖,她父亲已在故乡病重多日,且木漪知情不报时,刘玉霖彻底崩溃了。
二人平时共住一室,同吃同睡。
已到起床之时,木漪还奇怪喊她不醒,以为她病了,要伸手触探额头,她就忽然打开木漪的手,从床上起身,脸上已经洗过一遍,嗓音嘶哑,大声地质问木漪: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阿父病了?明明我阿兄还有陈....都有给你带过话,让你找机会告诉我。
那封信.......陈二郎君已经告诉我,根本不是他给你的!
我如此信任你,你却处处隐瞒欺骗!
先是一通说辞,让我自己甘愿被困在太春宫两耳不闻,两目不视.......又在陛下放我们返乡时将我押来椒房殿!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椒房殿,你明明知道我想回去!木芝,阿芝,我将你视为唯一挚友,你却将我当犯人,你是受了谁的令来管我?皇后吗?所以连我也是你的棋子吗!”
她说罢,许是不常有这种长篇大论的控诉,斥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脯,低低地咳嗽,两腮落泪,洗出一片急红。
木漪面色没有什么变化。
最明显的,是她并无刘玉霖想象之中的愧疚、慌乱、心虚之情。
刘玉霖自觉看错了人,满身伤心,袖掩住唇,一手撑床沿,咳到一半就哭出了声。
“我是骗了你,但我并不是在害你。”
刘玉霖望着她微张的口舌,似乎要开始说话,便回斥一句:“阿父病重,你都忍心让我父女相隔,让我此生不孝......你还要跟我辩解什么?!我这次不会再信了......”
木漪随即失去了开口的欲望:
“我不辩解。”
刘玉霖红着眼掀被起身,披衣要走,被木漪挡住门口。
刘玉霖绞住手指,惨白着脸:“你让我走。”
木漪微微一笑,面露狐狸般的狡黠:“你这个样子出去,皇后会让人将你当疯子,锁起来。理由就说:你阿父病重,你急火攻心,以至神经错乱,需要静养。”
刘玉霖哭肿的眼睑下又滚出一行泪水,看她的神色满是震惊:“你要把我变成......第二个九夫人?”
木漪缓缓逼她后退。
一步一步,刘玉霖脚绊住地衣,往后倒去。
木漪顺势压住她的肩,让她跌回了榻上。
“陛下会让陈二郎君接我出宫的。”
“我知道。”她将答案都写在了脸上,一目了然,木漪不过是在思考接下来破局的法子,顺便安排了她:“你将衣物穿好,随我去见皇后,就算要走,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刘玉霖抿紧了唇,手抓皱了床单,扬起梨花带雨的脸,再次控诉:“木芝,我以为你有苦衷,我还一直在为你辩护。”
这一步棋走失败了,木漪面色有些灰,与此时的心情相互交映。
她从来不是一个性格彩亮的人,对刘玉霖淡淡道:“我没有苦衷,也没有让你为我辩护。”
刘玉霖听此一句,掩面哭得更凶,“对......对......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木漪不想多费口舌,将铺在熏炉上的外衣提起,丢在刘玉霖身边:“穿好衣裳洗漱,之后来正殿,我跟皇后在正殿等你,不要拖延。”
她不再温柔可亲了。
也不再对她扬起笑脸。
刘玉霖一脸错愕失望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一句,之后毫不留恋地往外离去,当真让她不解释,她就一句不解释的话也没有。
寝门关起。
微弱的抽噎声从门内钻过门缝传出。
木漪不喜眼泪这种会让人柔软伤悲的物质,只当没有听见,如常抬裙下石梯。
宋内司在楼梯底下,似是专门等待木漪出现,“娘娘不在正殿,在赏水芙蓉,喊你过去饮甜水,”瞧了瞧她身后,“刘女郎为何不出现,反将大门紧闭呢?”
“她不对劲,我正要与娘娘禀报。”
宋内司目光微动,却也没有多问什么,带她去芙蓉池。
她走至江磐身边,跪坐在池前竹席前,皇后斜身跪坐,右手靠着一凭几,转了脸过来,脸上是日渐消瘦,无法掩饰的疲倦和病色。
“年老色衰”并非一段岁月,而是一夜之间,一朝一夕所发生的,她隔空望了望木漪裙摆,弯唇:“真美。”
木漪这才低头自视——芙蓉池前种了一片红艳的密蒙花树,六月已过,密蒙花花期也尽,木漪走出树丛时,细长的密蒙花瓣有不少被裙摆拖连,此时横陈裙尾,像一道又一道皮肉里抽出的鞭痕,也像江河里显出的人性疮痍。
一片荷花花瓣被皇后拧下来,丢入芙水。
木漪倾身:“陈二郎君私自传信刘玉霖,告知她刘先生病重,我没能瞒住,她现在闹着要出宫,陛下那边.......”
江磐冷眼乜她:“我已经早一步知道了,还等你来说,早就晚了。”
说着,又蹂躏一片花瓣入水。
木漪垂首噤声。
她却不想让她能够借此避开此话题,接着就是一句:“你给我想个办法,怎么留住她,或者让她走了,也还能回来。那样,本宫就不罚你。”
“......”
木漪陷入沉默。
“你有脑子,来的路上应该就想到了,还不说?!”
被她威逼,木漪没有办法,抬起头来:“娘娘将她纳为后妃吧。若身籍在宫中,她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宫里的人,不回来就是私逃,是可以抄家的大罪。”
江磐等到了她想听的话,毫不意外的,扬面递给她一杯热茶,“我们饮个早茶等等吧,”她脸上是说不出的快意与恨意,“吾一早已经拟了旨,后宫的册封令想必很快就到,届时,吾盖了章,你替吾去刘玉霖跟前颁旨。”
木漪从命。
宋内司在一旁听着,脸色变了又变。
在场之人只有皇后是笑的。她玩的累了,索性一下将花全碾碎扔了进去,木漪顺这举动,目光停向那些水面上的涟漪和残瓣。
残花飘泊,随波逐流,就算是想要沉入水中避开日光和鲤鱼戏弄,都因太过轻盈渺小而无法做到。
刘玉霖。
何尝不是这一朵,被人随手蹂躏的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