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旨五日后,陈擅要将刘玉霖接走。
朝廷按元稹帝嘱咐尽快拟指批下,却不是放籍返乡,而是谅她生父病重,准她回乡省亲。
元稹帝因江磐先斩后奏的做法,与江磐在寝殿内又生龃龉,差些动了手。
元稹帝不要她,但册封已下,没有一日立废的先例,刘玉霖只能以夫人的身份一直住在椒房殿,从双人合住的寝室,搬进了百米之内的朝华堂。
陈擅要求的出宫事宜,也一并由椒房殿来安排。
当日冥时,椒房殿众人为刘玉霖送行。
此时是上朝的间隙,朝臣陆续从东华门成群进入,为避开外男,何内司安排刘玉霖的车驾从西华门走。
月日交替,一切都掩在将明不明的天色里。
刘玉霖被人搀着出来,短短几日已经瘦脱了形,枯瘦的躯体裹在层层叠叠的衣中,被满身外挂的珠宝环佩,压的喘不过气。
她经过肃立在何内司身边的木漪时停了一下,抬手,命搀她的人退下,自己颤颤巍巍站稳了。
“木女郎,你抬起头来。”
木漪本不想露面,江磐要求,她才不得不来。此时闻言,便知麻烦还是找上了门,一抬眼,静静地望着眼前人。
刘玉霖见她珠圆玉润,两腮微红,手挂金臂钏,脖内也是隐隐有金光,未有任何不适苗头。
反观自己……
是木漪来颁旨的。
是她!谁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些问题有如铅重,在刘玉霖几乎破碎的心脉里来回翻涌,将过去木漪这个人带给她的美好,全都打碎了。
即便知道毁掉自己的不止木漪,即便知道皇后胁迫之下谁也无法抗旨,可那一瞬刘玉霖眼前昏昏,将无能倾诉的怨念与恨意,都随着扬起的手和落下的巴掌朝木漪甩了过去。
手落面的拍击声响,藏住了刘玉霖同时掉地的一滴泪水。
木漪没有躲。
她知道,皇后让她出来等,意思就是让她挨这一掌。
当着众人面,她硬受下了。
“夫人可解气?”她顶着一张无辜的脸含笑问,“是否要小女跪下,给夫人您赔罪?”
刘玉霖手唇颤抖,眼白红的更甚,何内司这才肯出来主持局面。命人将脱了力急促喘息的刘玉霖塞入车架上,像送走瘟神一般,让四个宦官赶忙抬去西华门送给陈擅。
“都散了,回去做事。”
木漪也要走,何内司拦住她:“你留下。”
她在台阶下站定。
何内司借着朝阳看清她脸上,她肤色白,即便刘玉霖力气不会大,脸上也已有红印。
两根束发的白色长绦在脑后随风飞卷,替她不平。
何内司知晓她心高气傲,最不堪受辱:“你不问娘娘为何要这么对你?”
“我不问。”
她一脸倔犟。
皇后想过要养个孩子,走一条博爱贤明的路,但这条路被三王之乱的讨伐堵死了。
江磐身后只剩曹凭。
穷途末路,便心急地抓住所有能折腾的人再折腾一把,多拉几个人陪葬,她无非是如此心态。
这是木漪的想法。
何内司叹气,低声:“因为娘娘也是这么过来的。”
人的感情从来不能以爱恨一概言之。
在何内司这个老人来看,江磐欣赏木漪几分,就憎恶木漪几分,她将自己的过去,投射在这个年轻的姑娘身上。
折磨木漪,折磨自己。
“你现在受的辱不会白遭。日后遇了绝境,气性也会翻倍。娘娘这样做,反而是为你费心。”
木漪应是。
可她并不入套。
自己口中也说着为刘玉霖好,实际上也不过是为了一己之利。
对一个人好,会有缘由。
对一个人坏,却不需要理由。
木漪望着去时方向:“战火烧出了西平,陈谢往荆州布阵,刘夫人这一路上要经过荆州。
战况瞬息万变,陈二郎君真能将刘夫人如时送到?‘’
她将目光转向何内司,对皇后的心思已经洞若观火。
“何内司,我想向您请教一下,后宫嫔妃一直滞留护卫军军中,这军中首领误了宫命,该当何罪?”
台阶下的野花攀上木漪脚面。
何内司背过身去,不敢应声。
*
此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擅是陈家嫡次子,元稹帝又恭敬又防备,一开始就想过要压住陈擅在洛阳做人质,又怕陈澈因此,逼迫就范不成,反一怒之下撤兵出荆州,或者……
另一种可能,元稹帝怎敢再去想呢……
只好折中,借刘玉霖回乡让曹凭抽一群内禁苑的兵马“陪同”。
谁知一离洛阳地界,陈擅这个平日里胸无大志的乖张子弟,佯装埋伏的心思不输陈澈,转手脱了陪同的曹军,甩了曹凭属下监视。
曹凭属下快马加鞭回宫禀报时,另一道惊雷,又精准朝曹凭击下。
皇后命曹凭残害燕王,之后栽赃陈王的密令被燕王流了出来。
曹凭闻后拍案,不可置信:“不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密令,他们究竟有何胆子敢造凤印的假?!是怕旁的王亲查不出破绽吗!”
“我已命探子将贴出的密令速截一张,用军敕驿站传回来,上面究竟怎么言语,又仿了皇后娘娘什么印,还要等这东西送入洛阳再作分辨,可……”
二人相视,都知事态有多严重。
曹凭将手捏拳,砸在壁上,“可他们都信了……全天下都信了……”
就算弄清楚密令内容,也于事无补了。
曹家要完了吗?
不,曹凭吐出一口混浊的冷气,在军舆图上用刀剑划出一条痕来:
“这是陈王的诡计,他们早就想反,又不想以身犯险,设计诬陷皇后与我,好白白借一个燕王试路!
你立刻给洛阳外的谢军燃烽火传信,带一千人按此路追击,务必堵住陈擅!”
属下应了要走,曹凭又大声喊他回来。
他乱的一身急汗。
“将军说……”
“谢军如今是谁在领头!”
“前几日选定了,就是谢大郎君。”
“谢戎。”曹凭显而易见地缓了口气,站起身,“他住在谢府,喊他立马入宫!”
等不及谢戎进宫,曹凭急中带几个大臣求见帝后。
君臣密谈之间,无人可近身太春宫。
跟着皇后来的木漪被迫忙个不停,在人中来回传话,生炉起火,替那些武将扯平舆图,又研墨铺纸,甚而,为他们在饭点时端水递食。
她提着两提食盒从灶厨处出来的时候,脸热的通红,没走几步,背后听得一声轰响。
转过身,见洛阳宫的东向长城三处,同时起了火光。
木漪微愣。
她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此处空旷,很快聚满了观火的人,众人脸色也都茫然失措,直到一人吓得哭了出来:“这烽火台,自陛下起就从未燃过一次。我只在小时见过,那日敌军进犯,之后,我家乡就没了……”
身旁两个女婢忙去捂她嘴将她拖走,“说什么鬼话,你是想死吗……”
天边很快被黑烟布满,木漪想到兵书里所说的“烽火三座,封城令也”。
曹凭下了封城令?
瞬间,捏着食盒木把的手心都是冷汗。
她等待已久,也期待已久,煎熬已久,那个翻天覆地的日子,终于要来了么……
蠕了蠕手指,下一瞬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太春宫的方向疾跑。
在她身后,一股灼烫的夏浪猛然扑来。
苦涩的硝烟卷在风浪里,将整个洛阳宫内的宫奴和嫔妃呛个半死,一下子扑倒了不少人。
木漪路上不停,气喘吁吁地到了盘龙阶下,已经浑身浮起一层水泽一般的细汗。
她垂头攀阶梯,猜出陈王反了,看见了新的希望,痴生出一股猛劲,一步化作两步,没两步就撞上了前人腰背。
脸扑上去,在前的鼻尖是最痛的。木漪顾不得鼻尖断骨般的涨痛,最先稳住左右手里倾斜的食盒。
里头的盘碟和酒肉,都站住了脚,不再挪动。
但她的上半身已经后仰,眼看要倒,食物也要洒,一手伸来从她后腰穿过。
两幅轻薄衣衫摩挲。
一道无名寒香四散。
上头的人硬生生打了半个转,将她从白玉阶上捞了回去。
她眼睛刺在光下,视线黑暗过一瞬才渐渐恢复,眼前人漆黑背光的五官,也自模糊变得清晰。
谢春深与她相顾无言。
木漪身体横陈眼前,两丛胸脯起伏,交领外的雪白锁骨连至脖颈处肌肤,都是冒汗湿濡。
目光及至她面,鼻间晶莹,更是一片灼人的潮红。
刹那间,下意识。
他不动声色地滚动过喉结。
来门外接人的刘大监在门口见此状,满脸意外,忙下白玉阶来帮忙。
木漪腰一扭,谢春深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单手背在身后。
在外人面前。
他们向来配合得当。
刘大监抬手接过食物,“有劳女郎君,可有摔着?”
木漪摇头,又恭敬向谢春深道谢。如今她再装软弱乖巧也没有人会信了,便又给自己作改了个不卑不亢,守规矩、有分寸、识大体的人设。
谢春深瞧着她演。
即便是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谢春深仍有些想要冷笑。
这尾木船,真有意思。
刘大监示意木漪,“木女郎一人忙前忙后也着实劳累,自回去休息,其余的由老奴来接手便是。”又请谢春深进殿,“谢郎君快请,陛下娘娘和曹将军,都在等您。”
支开她,不过是谢春深来了之后的对话,不能让她听见罢了。
木漪正经行过一礼,知趣退下。
不知他们要谈到何时。
木漪知道今日曹凭带来的都是谁。
河内徐氏、张氏已倒,其余正直的清臣无权,在这种日子里说不上话,在太春宫也争不到一席之地。
剩下文礼尚书岑氏和骑尉大夫河氏,一文一武,这二位都是皇后党人。
再加一个谢春深。
先不论他,单论谢氏,忠君食禄带兵打仗,虽手握重权,却不喜站队。
非要说,谢征不屑参与这些,是个中立的人。再细一些,他更护元稹帝这个皇帝,觉得江磐误了国。
但因皇帝在位,这个国,终归是皇帝做主,他对皇后的憎恶就从未明表。只提点过谢春深两回。
曹凭信任谢戎,他要用谢戎的兵马封城,更要借谢戎争取到整个谢氏,为皇后铺出一条可能的生路。
木漪一整日没有进食,理清这些前朝后廷之事,已经饥肠辘辘。
正打算找食填肚子,之外送粽子的女婢便出现,端来一些吃食。
有炝木耳和炙牛肉,还有一道放了糖霜的凉汤。
木漪不习惯委屈自己,顿顿要满足口腹之欲,扶着饿扁的腹,忍住馋意:“如今大家都自顾不暇,谁让你准备这些?”
“奴婢没有细问……太春宫的中官传话说姑娘饿了一天,送来了这些,想必,是大监吧?”
太春宫的吃食是她送去的,菜式可不是这些。
难不成晚上新做了…….
木漪不信,疑心让她提起木匙在汤羹和肉块里翻找。
所以,当她看见汤底的胶丸时,她也就不怎么意外了。
胶丸掰开,是一张细长字条。
这谢春深先是粽子里藏金,后又在汤里放字。
木漪看完冷嘲:
“你就适合这般偷鸡摸狗。”
吃过饭,洗漱躺下,却也是在暗中辗转反复。
烽火残烟仍余空中,有些摸不到的苦涩,要想的事情又太多了,加在一起让她呼吸闷堵,干脆掀了纱,要起身为自己打凉扇。
方伸手摸到那柄墨绿蚕丝扇,突然想起的敲门声将她一惊,错手打落了扇子。
“姑娘——”
是那女婢。
木漪隐在暗中,一时不应。
门外女婢的身影矮了去,换了另一道影子上前来。
瘦肩直腰,一丝不苟。
木漪认出是何内司,这才假装被吵醒,打了哈欠:“'……大半夜的,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