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深更,谢春深踏入了关押曹凭的地方。
段渊没有将曹凭与那些活下来的前朝大臣关在诏狱,近来他想策反这些人,因此各自软禁,吃喝不仅良供,还有专人服侍,扭转人心非一日之功,本来就是个温水煮蛙的过程。
冬至开始的雪仍不停。
伞车的车轮费力压开雪堆,谢春深盘坐在伞车上闭眼假寐。
伞车并无避障,于是这雪在他周身造起一圈白珠玉帘。风过起,吹开左邻右舍的门缝,一双双眼睛在门缝内窥探。
谢春深懒得理睬。
只接过旁人撑起的伞,走入大门,复又将门紧闭。
门缝中的眼睛往上看:
谢府。
将曹凭关来谢府,是谢春深的主意。
府里也是白茫茫一片。
因谢镇死了,他这个长兄按规矩正为谢镇安排下葬,棺材停在祭堂,府中用白绦各处挂丧。
独自行至东后堂,白纸灯笼上的两个“奠”字在无序摇晃。
门前的守军见了他,替他将铁链上的挂锁打开。
室内灯火仍亮。
谢春深问:“他前几日何时灭灯?”
“大约子时之前,”这人想了想,还是跟谢春深坦白,“他今早说要等一个人过来,跟属下们多要了几根蜡烛。谁知,大郎君今夜就真的回来了。”
曹凭已经这样了解他的行事节奏了,有种不必多言的默契。
那么如果自己真的是谢戎。
他与曹凭会不会成为挚友?
谢春深从未去想过这个问题,他厌恶假设一件没有发生的事,但此时他脑中无端闪过一瞬这种想法,只有一瞬便被理智泯灭。
手中丢开了伞:
“开门。”
步入室内,已有一锅热茶在煤炉上烧滚了。
谢春深望着那锅滚烫的热水,下意识顿步。
曹凭隔着氤氲雾气,抬眼便道:“你放心,我无意将这锅热水浇在你身上。”
谢春深这才于他对面盘坐。
他递来茶。
谢春深接下,但并不喝:“我不是雅士,没有这个兴致。”
“你不用劝我,”曹凭苦笑摇头,“你跟我多年,对我性情了如指掌,否则也不会三言两语击中我要害,让我主动投降......
我投降,其实也不是因为你说的那句‘没有胜算’,而是——”
“而是你想给曹家后人留条活路,不惜弃了皇后,将不忠的罪名背在自己身上。”
谢春深甩开广袖,将一只手搁在膝上,俯身用一种压迫性的目光看他。
“曹氏上下现在对你奉为神邸,恨不能倾尽一切,不惜代价换你回去。
但我不会放了你,更不会全你一个在曹氏和洛阳名家里的美名,若你受尽怜悯,百人求情要你无罪释放,那陈王的所做算什么?”
他下了通牒,将曹凭的身后名钉死,“你必须是错的,你只能是个拥护妖后的罪臣,谁敢为你说话,谁便要与你同归。”
曹凭听完,眉头染上凄凉:
“既然早就有了结果,又为什么要来跟我解释这么多?”
谢春深这才拎了曹凭递来的茶,懒散吹去浮沫,随口喝下:“一是今夜夜长,二是有始有终。”
低下的目光落在这碗凉掉的苦茶上,对于亲手处决掉曹凭这件事,他谈不上遗憾,也没有欣悦,只觉人生过客实在众多,这一生称孤道寡才能百毒不侵。
何况他已攀上悬崖,一丝的心软便能让他跌入深渊,万劫不复:“让你投降的是我,解决你的,也只能是我。”
曹凭并不笨拙,大体的吏治都能想个清楚:“我知道陈王身边有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姓段,陈王对此人尊重有加,不同于一般幕僚,让你来处死我,是他的意思吧?”
谢春深没有否认。
曹凭转了身,倾向于他:“国政积弊,冗官贪墨,文武不结,各自为营。我早知这元稹之治不会长久,改朝换代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我甚至希望,皇后真的能够坐到她想要的那个位子上,开创一个新局,届时曹家会为她善后,为她继续守住这份太平。”
说罢,又平和地看谢春深一眼。
“乱世之中枭雄云起,能者得胜,你虽然手段可耻,潜伏于我身边屡次为陈王谋划,陷我不义,令我憎恨,却也让我真正反思,皇后与我必定落败的原因,便是没有你这种先见之明。”
谢春深仍不否认。
反正要死了,曹凭想要死个痛快,便接着说。
“谢戎,你自己也知道‘有始有终’,我另外再送你一句话。
献祭本心与虎谋皮,能得一时丰收,震慑四方,可终因虎性凶险,丧命虎口。
我是无法善终了,你的结局也不会比我更光彩。”
谢春深脸部有些微微抽搐。
被旁人判命,这是他的忌讳,可就被曹凭这么大声说出来了。
曹凭并非在诛心。
而是他知道,谢春深摆脱不了属于他命运的束缚。
“谢镇在值房时,与我说起过你的过去,我竟不知你在谢司马军中当过一名伙夫,摔断了一条腿,每日一瘸一拐地烧完几百人的饭食不说,还要读书,还要给自己治腿。”
谢春深握住茶碗的手剧烈抖动,“闭嘴。”
曹凭没有停。
“军中向来恃强凌弱,你就这样被他们欺凌了两年,直到救下谢镇,才将自己从这泥潭里拉了出来,又苦求谢司马给你一个名分——”
“我让你闭嘴!”
他一掌拍碎了手中茶碗,瓷片碎裂,直接扎入他手心,掌心全红。
他深吸几口气之后发现气仍旧平不下来,愤怒暴起一挥,桌上物品尽数被广袖扫落,卷过茶案内置放的煤炭,飞出不少滚烫的火星。
袖子烧出一个个火洞,烫黑了衣料上的百草银纹,一粒飞至他眼下,在眼睑烫出一颗红痣。
像血泪。
曹凭拍去身上的火星与陶片,仍旧维持在原位坐着,风度尚存:
“不必激动,我是将死之人,自然要畅所欲言!你接受不了自己的过去,等我死了,也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谢春深听完火气更盛,一脚将桌子也掀翻了。
曹凭被这股太过强盛的力道掀倒,未免哑然。
交往将近四年,从未见到过他有失控之时,还以为他天生如此,原来命穴在此处,。
苦笑几下,凝眉相视:
“过去的你不也是你?我知晓你从前遭遇,都能对你现在的所做所为谅解几分,与你促膝长谈,不论立场对错!你却不能谅解你自己?
甚至无法忍受我陈述事实!
那只怕更应了我那句话——你非枭雄,人面兽心而已,难得长盛,只会早败。”
话落。
谢春深扑了上去。
室内噼里啪啦,翻动碎裂,二人更是一下摔在门窗上,将门窗撞下半边,身影放大窗纸前,惊了外头守着的兵士。
他们也料不到,进去时冷情冷性的人怎会跟曹凭打斗起来?!
“要阻止吗?”
“阻什么?谢大郎君性子狠,回头怪起来,倒霉的就是我们!”
屋内曹凭的脊背擦了一路墙门,一排门窗呜响,整个堂屋都在惧震。
之后他将曹凭摁在地上强殴,曹凭被打得呕出一口血水,咬牙扫摔了他,也翻身朝他落下拳头。
这一夜。
谢春深进去时还是俊美公子,再出来时,脸上就已落了伤。
他回竹林的住处,处理脸上破口时,要什么药便什么药找不到,这才想起,能用的药都被木漪连抓带偷的,搬到她自己的宅邸去了,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照顾刘玉霖。
他推回药柜,冷嗤:
“不愧是吝啬鬼,连我的便宜都要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