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后的夜,有些寂寥。
这般情景下,谢春深古怪地看了她一会儿。
木漪冷峭挑眉:“不喝?不喝算了!”
他闻言总算动了动,一甩袖兀自在地席上,吐出三个字:“随便你。”
堂屋外没看见有人,木漪连喊了两声秦二也没回应,只好骂了一句自己出去搬酒。趁这间隙,谢春深起身将书房隐蔽处翻了一遍,搜罗出几封书信。
都与那内侍省的毕覆有关。
——她在联合毕覆拿住邓青宫外贪污的把柄。
谢春深冷目将这些书信藏去了衣中,赶在木漪回来前,又若无其事地坐回了原位。
木漪搬着东西上案。
一罐未开封的酒。
一只雕海兽银壶,还有两只叠起的螺钿耳杯。
她将那酒熟稔地开了封,摇晃均匀后朝酒壶里倒了小半,也不管谢春深在那干坐,自己先斟进耳杯里饮了一盏。几杯下肚又感受到那股阴暗暗的目光,便不悦回他一记,“你又在看什么?”
他将手搁在膝上,脊背挺拔笔直,微微侧过脸:
“你喝的是什么酒。”
木漪将口中余酒抿下,口腹里烧的有些辛辣,稍微缓了片刻:“廷尉正连这都闻不出来,还怎么办案呢?”
他自然闻得出。
是他给的武陵春。
在她这里安寝是不可能的,只怕被刺成刺猬。谢春深还需另找些事做,且他确实有有些涩渴,待木漪酒过三巡后,勉强将另一只耳杯提在手上。
她如同没看见他的动作一般。
谢春深微微皱眉,手上凑过去一些:“倒酒。”
书房里点的灯被油火堵住,灯芯渐弱,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肤色由暖白至冷青,白得有些像鬼。
木漪对这只鬼说:“你是没手还是没脚,不能自己倒?”
谢春深被她吵问的头疼。
他今日出来折腾一番又苟坐于此处,还能是为了谁?谢春深另一只手揉揉眉心,“木漪,让你倒就倒,不要一直在我耳朵边吵。”
算了。
她转了壶嘴,抬手摁住壶盖,让绵柔溢香的清液滑入他手中耳杯,还说:
“廷尉正大人,这下满意了吗?”
谢春深不语,只是闻过之后,浅尝几口。
木漪眼中划过一丝螺钿的光,像目中碎莲,光点在她漆黑的眸中破碎四溢,忽然问他:“你就不怕我在这酒水里下毒?”
谢春深扯扯唇。
“我死了,谁帮你料理麻烦。”伸手过去,“再倒。”
颐指气使。
木漪冷下脸,再帮他倒了一杯。
耳杯不深,一口即吞,他每每喝完,她便再面无表情地帮他满上。
两方仇敌交战,战况再激烈,也有鸣金收兵,偃旗息鼓之时,谢春深本还觉得她此
时难得听话,可越喝却觉越渴,口舌里除了一股属于武陵春的辛辣,更有一股更浓更旺盛的热气,像一团燃烧的冥火一般往他腹下、五感里烧。
比梅花更艳的红热蔓至肌肤,犹如刑罚中的烙刀,无形在他脖颈与后脊上划逗,随后直冲那雪白的面部与七窍,烧的他眼前全是一片淋漓血色,在苍穹里陌生地翻动、奔腾。
热。
很热。
不可理喻,简直令他五脏俱焚。
他咬住牙,单手扶额压制这股不受控地戾气,染红的眼睛一闭,再睁起时握拳砸案,将酒水震得四溢,伸手去案边掐人。
“木漪!你找死!”
流光纱衣抓握在手,却只是一件外袍铺在地席上。
衣下哪儿还有人?
谢春深怒火中烧,低着头喘气。
听见动静,他挑眸抬头,唇色如血。
那罪魁祸首早已离了案,正站于门外,她被钩破的外袍已经脱去,细腰长身裹在一身如水的绿衣里,月光清凌凌,藏于巫山云后,只有北斗星在她发顶上若隐若现,像戴了满头星辰。
他是鬼。
她就是幽魂。
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木漪好整以暇地端手望着他,傲然笑道:
“我当然不会直接要你死,就像你现在也还不会杀我,我们双方都是在等一个时机而已。
刘玉霖生产当夜你帮了我,还有今日你又帮了我,可我知道,你是觊觎我的莲花楼!
我来种树,你去乘凉,凭什么?我木漪最厌被欺,对家要来摘我的桃,我就要让道吗?不,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谢春深方想起身,胸膛如万蚁噬咬,他捂住胸脯喘息,半跪在地,身体里火寒交融:“你在酒里加了禁药?解药在你手里。”
木漪笑容更甚,“哪儿有什么解药?”挑挑眉,“你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喝了就没事,”她晃了晃手中酒壶,“此壶名太极壶,内有双层,摁壶盖时出内酒,不摁壶盖时就出外酒。”
但凡他肯自己倒酒。
她都不能引他上钩。
木漪心下忽而有些恍惚,“我竟能如此了解你。只要我在,你是不会放弃让我伺候你的机会的。”低低地骂了一句,“你就是个白眼狼,你就是个贱男人。”
谢春深此时再气又能怎样。
他撑地反坐回去,“你想怎样?”
“掌控你。至少,能像你威胁我那样威胁你。”
木漪命一旁等候的秦二拿麻绳将他里里外外仔细捆了,这才敢一步步走近他。
蹲下身,单指挑起他的下巴,欣赏他满头是汗,强行忍耐的痛苦神情,歪了歪头:
“紫石英能致人成瘾,但一次可不够,对付你,我总要多花些功夫。黄蔡的生意花费了我一万有余,那钱可不是为他花的,是为你啊。为了寻这些奇花异草,我还真是破费了一番。除紫石花外,我还加了不少五石散,一次便可成瘾,解药我都还没有研出来也就是无药可解了。
四年来你处处压制我,我不好过,你也不要好过。”
谢春深的目光寒冰三尺,冰面下正燃血色暗火。
他想杀人。
更想吃人。
二人之间连着一道无形的弦,交战的硝烟四溢,他忽而笑出声来:“你以为,你不会付出代价?”
秦二已经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谢戎太瘆人了。
手下又用力打了一个死结:“姑娘,我已经捆紧了。
这毒瘾发作起来,人还不知要发狂到什么地步,今夜就先让他自个受着,我们去睡觉。”
“宋寄在,你睡得着?”
“宋先生?我给他下了蒙汗药,他睡得比死人还沉。”秦二挠头,“睡不着也得睡,这个人太疯了,我可不敢在这陪他。”
木漪看了一眼谢春深。
他呼吸急促,脸色已经红的不太正常.......
都是些佛国来的花草,她还没有来得及寻人试过。
本来没想到会这么快,谁料谢春深今夜自己就送上门来,她不能错失良机,才冒险一试。
千人千面,同一种药过身,药效也会有差异。
她要他难受。
又不能让他难受得直接死掉。
见此状,心下也有一丝丝虚浮,强硬瞪了秦二一眼:“你不许睡,我要看着他不能让他出事,你得陪着我。”
秦二摇头。
又要熬夜。
然后品了品这话,“姑娘,说实话,你也在怕吧?”
“怕什么。”
“怕他啊。”
木漪斥秦二出去。
这头,谢春深被绑着靠在角落里,渐渐地没有声响了,远远听着,竟也听不到呼吸。
不对。
这反应不对。
她有些轻微的慌乱,“我只是想让他成瘾,要是用药过猛,让他死了.......”
段渊会不会掘地三尺来寻他尸身?
黄蔡她倒不是很担心。
既然是外统军出面抓的人,她还可以再去找陈擅帮忙。即便陈擅不肯帮,司尉府她也可以用钱收买,孔继维是谢春深死敌萧瑜的人,那只要交出谢春深这些年的黑账投诚,再编个被他胁迫的谎话.......
没准还能搭上萧瑜这条船。
脑中思维纷乱。偏偏此时,谢春深垂着头低低地咳嗽,打断了她的妄想。
她皱着眉去书柜里寻从宫内偷出来的医书,翻找来去,想弄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无力、气虚,风邪肺腑.......腹中有毒可令人痢,是为瘾疹。”
木漪咽了口唾沫。
难不成他对这药过敏,但她更怀疑,他在伪装。
思虑再三。
木漪走去书房的彩漆屏风下,蹲在谢春深身前,他因方才挣扎,领口的里衣凌乱堆叠,墨绿的里衣,领口镶绣鱼纹,反射在她手中的烛光下,像在灯火里游动。
她不确定他是否因过敏气喘昏迷,犹豫抬指,挑开他脸边的散发,绿衣红疹,在他的身上开出一朵朵地狱里来的曼珠沙华。
木漪这才知。
他是真的起了瘾疹,这下丢了蜡烛,抬手掐住他的下颌,助他张口。
可他双唇紧抿。
木漪两手并用,将他摆在自己膝上,向下摁压他的胸口,又用手去撬开他痉挛的口鼻,试图让他自昏迷中醒来,再作下一步打算。
可这时门外忽而被人一撞。
木漪皱眉一惊,见秦二扑了进来,面直朝地撞出了鼻子血。
他身后,宋寄垂首持剑立在门前,本还算冷静,可一见书房中景象,脸色如过暴风,抬手将剑鞘丢去,木漪丢下人躲开,那刀鞘砸倒屏风,拍出一阵巨响。
木漪冷道:“看来秦二的蒙汗药没有起效。”
“武家之人,服了蒙汗药就会倒吗?!”
宋寄气愤不已,抬剑划过她头顶,将发髻悉数落下之后,剑风直落谢春深身上,一剑将麻绳砍断,他方想谢春深施以急救,谢春深的手就搭了上来。
宋寄一诧。
谢春深已经睁开了眼。
没错,他就是装的。
宋寄晚来一步,未必不会看见这绳子被木漪自己解开。
“蠢物。”他看向木漪,在宋寄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还不跑吗?”
木漪退了几步,立在满地杏叶里,眼神决绝:“你真以为我府中的人都死光了?春笙!”
随她话落。
房梁上的春笙吹起口哨,静滞在她脚边的杏叶在地上被一股外来的风卷动。
虚掩的后门打开。
八个同样玄裳的剑客闯了进来。
春笙下房梁,与这八人一同护在木漪面前。
这段时间疲于应付萧瑜,连谢春深也不知她私自豢养了一队武力,再看她身边的春笙,当初离开可能就是为寻剑客而去。
他冷冷一笑:“你跟我玩障眼法?”
木漪没有再理。
带着秦二一同退后,随即发令:“拿下他们!”
一声令下,这些人朝着蓄势待发的宋寄与谢春深一拥而上。
这些剑客功夫不庸,宋寄以一抵八,一时不相上下。木漪唤秦二和春笙走,没走几步,春笙忽道小心。
挡在木漪面前,被猛力击了一掌,口中呕血。
她吃惊抬头。
宋寄仍和八人混战,谢春深突出重围追了上来,木漪不明白......他分明药效未散。
谢春深像是能听心一般,接上她心中想法,步步紧逼,眼中血丝越来越浓,太过怖人:
“就是因为你的药。木千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念出了这三字,“我现在想把你的骨头捏碎了。”
秦二慌乱:“药定是用错了!他魔怔了!”
木漪也感到些许异样,难不成自己调的药真的错了,为何吃了药会是这般?
她脚步不自觉后退,他再靠近,秦二只好硬着头皮扑过去抵挡,却又遇宋寄将八人打灭,前来将秦二勒脖压制。
谢春深再无桎梏,重新站了起来。
他眼里没有别人,朝她靠近,地上的春笙奋力拽住他脚,他就将人踢开,眼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木漪见势不妙。
转身就朝外跑。
谢春深三两步追上,手掐住她后颈,命脉被拿捏于手,她脖后一阵紧缩的刺疼。
他一下将她转过身来,借着月光,木漪慌乱地看见他脖上越来越艳的朵朵妖花,甚至蔓延到他脸上。
他目露凶光,抿唇将她往回拖拽,木漪心跳在胸腔里剧烈起伏,情急之下道:“谢春深,你已起了红疹,若不治这瘾疹,你就会破相!”
谢春深并不在意。
或者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将她一路拖回书房,途遇宋寄。宋寄小心询问:“这些人怎么办?”
“都杀了。”
谢春深这么说。
宋寄眉头拧成疙瘩,也知他现在不正常,目送他拖着人进了书房,反手将门反锁,心中无底。
默了默,还是选择将人先捆起来,等谢春深身上药效过去再从长计议。
秦二大声咆哮:“他要对我家姑娘下手了!”
宋寄反手扯了布将秦二口堵牢,“自作自受,闭嘴。”
书房内仍昏暗,只有一片清冷月光。
他用力一摔,将她丢进那团月光内,抬手托案,将案上的酒罐单手拎来,生冷命令:“张嘴。”
木漪将唇紧闭。
谢春深眸色暗至黏腻,有黑黝黝的情质在内流动,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目光,出口的话却不是认错,“你放开我,否则,我不会给你解瘾。”
谢春深猛然笑起来,声浪起伏:“谁在乎?”
这下,木漪是真的没有招了。
只能将唇瓣咬紧,摆明了死不服从。
谢春深目光又落在她唇上,眼中漆黑的流质被火引燃,压抑了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火苗势如破竹,打碎春寒料峭的冰面,从水底猛然窜了上来,再不受控。
他不再说什么。
举罐自己喝了一口,在木漪莫名局促的神情中,俯身将她压在身下,掐住她下颌,迫她张口,唇对唇,将那带着毒瘾的酒自自己口中渡了过去。
既然要喝。
那就一起。
敢给他喂,就该付出代价。
一口还不够,谢春深又灌了一口,这回即便是捏着下颌,她忍痛也要闭唇,喂不进去了,谢春深咬她。
真的痛。
好痛啊,整个唇瓣都麻木了,他像是要将她的唇肉都咬下来一块,牙齿嵌进了她的唇珠里,手上掐颌的力度也堪称碎骨,木漪一下疼得流出了眼泪,被抽了筋骨一般张开了口。
他撬开她的齿关,将带着血腥气的酒液全送进去,压着她的喉迫她咽下。
之后是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
这团火焰终于不是他一个人承受,而是洒天燎原,也渡到了她身上去。
渐渐的,木漪同样也开始感到烧灼,五脏六腑皆被药性侵入,难受得她意识昏聩决堤,在他身下将自己痛苦地蜷缩起来。
谢春深丢开了酒罐,捏住她侧去一旁的脸,送到自己面前审视。
她目光迷离。
于是,那团由她而起的火焰,就烧的更旺了。
他摁住她的腰身,俯身张开獠牙,咬她的脖颈,木漪耸动痉挛一下,用仅剩的力气去抗拒,他将她一翻身,腿贴腿,仍旧紧紧将她压下身下。
她的肌肤渗出诱人的酒香。
谢春深扯掉她肩上衣领,脆弱的肩膀暴露,他贴唇在她肩胛骨之上啃咬,之后找到了最嫩最柔滑的一块肌肤,张口厉咬。
木漪意识疼得颠三倒四,流着泪喊叫,“住口,住口!”
她想,书房里还有匕首。
她要站起来去拿匕首,然后刺进身后那东西身上,结束这一切。
那已经不是谢春深了。
是一只禽兽。
咬的她太痛。
手在空中悬着,朝匕首的方向隔空抓去,却被谢春深过来摁了下去。
他将她翻转过来,唇边还有她被咬出的血,这幅模样将木漪也吓个不轻,谢春深摁紧她的手:
“再叫,我就吃了你。”
他银锻般的发丝冷冷贴在她脸上,木漪望着他此时走火入魔的眼睛,听着他沉重的喘息,腰部才一扭动,便被他压了下。
她的腹部被戳着,总算意识到什么。
脑中白了半晌,终于肯认输:
“你放开我……我给你研制……解药。”
谢春深冷笑,连应付也懒得,再俯身道:
“我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