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木漪连烧了三日,一直在床上。
第四日。
木漪自己赶她走。
“你回去吧。”
刘玉霖坐在塌边替她叠衣,“再等两天,我等你胃口再好一些,再回去。”
木漪清楚她记挂幼儿,且还未出哺乳,应与孩子待在一块:“你昨夜一夜未睡,在我身边翻来覆去,可是胸疼?”
“我……”
木漪嘴唇边尚有一块痂,说话时,痂下的新肉有些烧辣。
她意识到自己面容不整,捂住唇,又背对刘玉霖躺了回去,声音低闷:“我让你回去啊。”
刘玉霖着实记挂燕珺,也知她不想这幅不堪的样子被旁人看见,就委婉提起:“你要是肯信我的话,我再给你引荐一个女夫子好不好?她自制了不少灵丹妙药,让她来试一试解你身上的药瘾,你定会痊愈得更快。”
木漪将脸埋入有些发潮的枕面,那水渍并非是初秋雨季所至,而是午夜梦回里,她因为气自己输了,输的这么惨烈所落下的眼泪。
是。
她也会累。
她也会想哭。
刘玉霖沉默片刻,将手搭在她泄了气的肩膀上,声音柔和,划过木漪潮湿晦涩的心房:
“你知道吗?是你改变我良多,椒房殿内大火那晚,我对前景绝望,意图自戕,是你过来拉住了我。
之后我便觉得,除了生死还有什么是大事呢?
我不管外界是如何看你,那些洛阳人士又是如何骂你,我只知道,你救了我。一次在椒房殿,一次在千秋堂。
我不会管你将来还要去做什么,但我知道,你会重新站起来。你素来与我不同,暗夜行舟,自燃一盏明灯,不惧千里风霜,也不畏困苦强敌。”
刘玉霖手下的人静了良久,之后慢慢转过头。
刘玉霖冲她一笑。
以前这种话,木漪是半点也听不进去的,只觉得聒噪,但若是自刘玉霖口中说出,那听听也无妨。
木漪抬手向她,“你先扶我起来。”之后靠坐床头,与她平视,“那个女夫子什么来头?”
“她是二郎君请来帮忙的,在我生产后便来为我诊过几回脉,平日则四处义诊城民,为人至纯、至善。我想,她应该是二郎君很上心的人。”
陈擅也才自剖过自己有个单相思的平民女子,木漪一瞬便将这人对上了,当即思量,“她唤什么?”
“她吃百家饭长大,无姓,唤州姜。”
州姜,是陈擅念念不忘的水边故人,更是外统军领军的软肋。
木漪颔首,她要先见一见此人:“那就依你所言。”
而后目光向外,直面刺阳,一蹶不振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躺了太久,是时候站起来了。
她对刘玉霖说:“我要尽快站起来。”
*
初秋里,洛阳时不时下阵短雨,宋寄自后门入谢府时,在常服外还披了蓑衣。
帽檐滴着串串珠露,宋寄一抬头,见谢春深只着一身轻薄的玄色夏衣盘坐在竹林之后淋雨,脚步微顿。
谢春深早已听见步伐,步伐一断,他便也睁开了眼。
眼底还烧得发红。
——这几天受毒瘾发作折磨的不止木漪一人。
当夜,论酒量,他发了疯似的灌她,木漪吞了更多,但他对此毒的敏症却比木漪严重。
每当肌肤一烧,即刻便起片片起疹,状若梅花,用冰可消退五六分,但待那毒效上来时,就反噬得比上一次更加严重,便又要用冰。
折腾几次。
他骨焚烧身,眼底都是爬上来的红血丝,脸色苍白,耳根通红,看上去矛盾病态得很。
在整个城内寻遍了医,不过缓一时之症,皆因这药瘾来源不明,无人知道木漪是用了哪几种东西制泡的,也就无法对症下药,立刻将病根拔除……
宋寄撇见他胸膛处的疹花,越来越多了,拱手:“我再谴人去寻一趟医吧。”
“不必,宋先生坐。”他额头上的水珠是雨还是烧出的冷汗,已经分不清了,捏着眉心处穴脉缓解,“先生去了一趟司尉府,打听的如何?”
“郎君想的不错,这司尉府里的孔继维,当夜没有抓到人,后来也就不是很想管了,奈何陈小郎君,认为禁花后患无穷,上疏请他彻查,他便派人到各处酒坊翻查紫石英酒,因靠着酒坊,萧大人自请督办,司尉府这两人的人马,都在大力彻查醉觚里。”
谢春深掀起两片凉唇,“萧瑜?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这几日都待在千秋堂,她呢?”
宋寄立即反应过来,谢春深是在问木漪,却有些不确定,他是要问她这个人,还是要问她做的事。
谢春深喘出燥热之气,“我问的是,她怎么去处理鱼铺那批酒的?”
“让秦二偷运出来了,找了些浑偷子潜入那些针对她的酒楼,将药酒放了进去,想来,孔继续与萧大人不日便能查到。”宋寄也是走一步看一步,跟着木漪,才知道她的目的在此。
难怪之前他替谢春深跟她要钱,她只说暂时没有,问她,便是一句:你之后就知道了。
“好,”他又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你配合她。找两个放药酒的浑偷去廷尉府,给萧瑜下些引子,将嫌疑引至百安楼身上。”
见宋寄不解,站起身去里间换了衣,湿沉的黑玄丢在屏风,披了一身干燥的白道衣出来。
“你还是观察少了,不知百安楼的主家上月新纳了两房妾室,论年龄,个头,与木芝还像个几分,若萧瑜查到百安楼身上,尚能对上黄蔡当日的口供。”
这是要给木漪找个替死鬼了。
“是我观察有疏忽……”宋寄对谢春深这一计没有异议,只是:“那黄蔡还要杀吗?若此时除去,有些欲盖弥彰之意,萧大人只会更起疑,要是他追查到底,我们难保不露丝毫马脚。”
火意擦出屑灰,在肌肤上点点落下,时疼时烫,谢春深咬牙忍耐,“她身上的毒解了吗?”
宋寄如实回答:“不知,她后面一直未再出过门。”
“她连莲花楼也不要了?”
宋寄噎舌,提及这个,便绕不开那晚发生的情形。
那日将谢春深与木漪分开后,谢春深仍杵在书房不肯离开,宋寄只能当他发狂后神智失常,硬着头皮将谢春深绑了,夜半去请大夫医治。
当他口述谢春深有咬人饮血之状,大夫只说,并非会咬,只是他自己想咬罢了。
之后谢春深稍微平复。
他没有责怪宋寄僭越失礼,谁也没再主动提过那夜的乱况。
宋寄喉头滚动,话语不敢太详,也不好掺杂自己的想法,只说:“刘女郎去照顾过她,出来也未再跟我说话,后面请了个女大夫上门,可能……也不太乐观。”
因为药瘾折磨,谢春深面色发红,又像喝醉了酒,唇红滴血:“不要管她,让她多难受几日。
黄蔡不用杀了,将他带来见我,只有黄蔡知道她都拿了哪几种药。”
“可他被压在孔继维手里。”
“那就让黄构去一趟,司尉府不敢得罪外侍省,他知道怎么把人提出来。”
宋寄领命。
走了几步,还是选择转身低问:“郎君还会与她合作吗。”
这确是一个好问题。
不难想,有了那样一夜,他们再难容彼此,也算彻底撕破脸了。
盟约?
已近崩裂。
谢春深皱眉,额头又起薄汗。他意有所指:“那就要看她的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