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七年的春天,步履蹒跚,仿佛一位眷恋旧梦的老人,迟迟不肯将温暖的生机洒向人间。已是三月中旬,北京城内的杨柳才勉强抽出些许鹅黄的嫩芽,稀疏疏疏,在依旧料峭的寒风中微微颤抖。
护城河的冰层化开不久,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去冬的残叶与莫名的淤积物,缓慢地、近乎凝滞地向东流淌,阳光在水面投下破碎而苍白的光斑,却驱不散那深水之下的寒意。紫禁城上空的天色,是一种沉郁的灰蓝,仿佛一块许久未曾擦拭的古老琉璃,积满了岁月的尘埃,透着一股压抑的、勉强算是明亮的微光。
呜——呜——呜——
低沉悲凉的法螺声,和着单调而悠远的钟鸣,从皇城深处阵阵传出,如同无形的波痕,掠过重重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弥漫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钻进每一扇紧闭或微开的门扉。国丧期已过半旬,白色的灯笼依旧如同未谢的惨白花朵,悬挂在各家门户,在风中轻轻摇曳。
官民人等身上的素服未曾脱下,粗麻布的质感摩擦着皮肤,也摩擦着人们本就低沉的心绪。整个城市仿佛被浸泡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恸与难以言说的茫然里。
大顺开国皇帝,太祖李自成,在永昌十七年三月丙寅日,龙驭上宾。这座刚刚习惯了新朝秩序、尚未完全从明末清初动荡中恢复过来的帝都,似乎还未能从失去开国之君的震撼与无所适从中完全恢复过来,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如同初春的薄雾,悄然弥漫。
光禄大夫府内,气氛同样凝重,甚至比外面更多了几分清醒者的忧虑。
戚睿涵坐在花厅的靠窗位置,身下是硬木雕花的椅子,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素白瓷茶杯,指尖感受着那冰滑的釉面。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被高耸府墙切割的天空,视野有限,只能看到几片流云缓慢移动,以及院中那株老海棠虬曲的枝干。海棠的花期似乎也因这举国的哀戚而延迟,只有零星几个暗红的花苞,像凝固的血滴,倔强而又孤寂地缀在灰褐色的枝头,迟迟不愿绽放。
“整整十五天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某种更深沉的物是人非之感。自莫名穿越至此,历经烽火狼烟,助李自成联明抗清,见证满清覆灭,大顺挥师南下、灭明一统,其间多少波澜壮阔,多少生死一线。他甚至远涉重洋,开拓疆域,早已将自身命运与这个由他亲手参与改变轨迹的大顺王朝紧密相连。李
自成,那位他曾近距离接触、献策、甚至偶尔因理念不同而争辩的枭雄皇帝,其雄才大略与草莽气息混杂的独特身影,那爽朗大笑与雷霆之怒都恍如昨日,此刻却已化为史册上冰冷的一笔“龙驭上宾”。时代的浪潮汹涌而过,他这朵浪花,此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徨。
坐在他对面的袁薇,一身月白素衣,更衬得她气质沉静。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那是一本刚刚由朝廷书局刊印不久的《永昌地理志》,其中不少内容还采纳了她和戚睿涵从现代带来的地理知识,此刻却无心翻阅。
“京师百姓,犹有泣下者。”她轻声开口,语调平缓,却带着分析的味道,“太祖虽起自布衣,然一扫前明积弊,轻徭薄赋,整顿吏治,开此新局面,民间感念者甚众。”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忧色,望向戚睿涵,“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新皇……终究是太年轻了。民心易感,然国祚难承。”
旁边,刘菲含正坐在一张小几旁,仔细翻阅着一叠这几日送达的邸报。她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指尖在一行文字上停留良久。“岂止是年轻。”她抬起头,语气冷静而克制,“李天淳……不,现在应该尊称陛下了,他今年才满三十岁吧?先前一直在军中历练,跟着宁国公、父亲李锦他们学习骑射兵法,听说弓马娴熟,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可这治国理政,经纬天下……”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指尖在邸报上一行关于“司礼监秉笔太监段正华代陛下慰劳京营”的小字上重重点了点,意思不言自明。
另一边,白诗悦正与刁如苑低声讨论着近日市面上丝绸与茶叶价格因国丧而出现的细微波动,闻言也转过身来,脸上原本谈论商事时的那点轻松神色立刻收敛了。“司马门那个老太监,”她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如今可是真正的大红人了,宫里的内侍们都以他马首是瞻。先皇在时,他还算收敛,懂得看眼色,如今……”她与身旁的刁如苑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刁如苑点了点头,接口道,声音更低沉些:“我听闻,这几日,司礼监的值房外,天不亮就排起了队,各部院衙门那些品级不低的官员,都想着法子往里面递话、送揭帖。递进去的题本奏章,据说十有八九都要经司马门过目批红,陛下……多半只是最后点头用印罢了。”
董小倩刚从厨房过来,手里端着一盘新做的、样式简单的绿豆糕,轻轻放在桌上。她听到众人的议论,用绢帕擦了擦手,温婉的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愁绪。“内宫相熟的几位女官悄悄传来消息,说这几日,司马公公身边那位段公公,走路都带着风。陛下……陛下似乎很是依赖司马公公,大小事务,几乎都要问过‘大伴’才安心。”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本已不平静的水中。
戚睿涵终于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的五位女子。白诗悦的灵秀中透着果敢,袁薇的知性里蕴含着洞察,刘菲含的聪慧善于抽丝剥茧,刁如苑的干练源于市井历练,董小倩的温婉下则是历经变故后的坚韧。她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时空中普通的女大学生或文创店主,多年的异世经历,尤其是近年的航海冒险、商海沉浮以及对朝堂政事的耳濡目染,让她们对权力格局的细微变动,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和深刻的忧虑。
“司马门,”戚睿涵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涩又坚硬的果实,“此人陪伴陛下多年,自陛下还是皇太孙时便是其大伴,可谓形影不离,深得信任。先皇晚年,或许念其伺候殷勤,办事也算稳妥,已渐委以司礼监重任,让他协理一些宫廷事务。如今新皇登基,主少国疑,”他声音压得更低,“他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态势,怕是已毫不掩饰,初露端倪了。”
袁薇微微颔首,补充道:“我近日翻阅过前明实录,王振、刘瑾、魏忠贤之流,莫不是始于潜邸亲信,仗着与皇帝自幼相伴的情谊和皇帝的绝对信赖,逐步窃取权柄,最终尾大不掉。司马门此人,我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几次,面相看似平和,甚至有些木讷,但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像是隔着一层雾,深不见底,绝非安分之辈。”
“关键是,新皇对他几乎言听计从,这种依赖根深蒂固。”刁如苑冷静地分析,她经营过产业,深知人心利害与权力依附的关系,“军中那些元勋旧帅,如吴三桂、李定国、高一功等,在先帝示意下,近年来已陆续交出兵权,虽加封虚衔,荣养在家,但在朝堂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朝中如今能在外廷制约司马门的,恐怕只剩下以李岩阁老为首的那批文臣了。”
刘菲含拿起一份新的邸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看这里,牛金星大人,就在先皇驾崩后第七天,也因‘旧疾复发,药石罔效’去世了。虽说他年事已高,但这时间点,未免太巧。牛大人虽然后期与李阁老政见不合,但毕竟是内阁次辅,资历深厚。内阁一下子折了这样一位重臣,首辅李岩阁老,怕是独木难支,在阁内的话语权也会受到影响。”
厅内一时沉默下来。窗外,那低沉的法螺声再次悠悠传来,拖长的尾音像一道无形的鞭子,不紧不慢地抽在每个人的心头。初春的空气里,寒意并未因日历的翻动而散去,反而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桌上的绿豆糕无人取用,渐渐失去了温热的气息。
……
紫禁城,谨身殿。这座平日用于皇帝斋戒或召见近臣的宫殿,此刻已被临时改为皇帝守灵之所,充满了哀戚与肃穆。
巨大的、装饰着繁复龙凤纹饰的灵柩停放在大殿中央,周围簇拥着层层素白的帷幔,在长明灯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投出摇曳不定的影子。香油燃烧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弥漫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掩盖某种更深沉的存在。
新皇李天淳,身着粗糙的麻布孝服,跪坐在灵前厚厚的明黄色蒲团上。他身形单薄,肩膀瘦削,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的守灵和突如其来的、如山般压下的政务,让他脸色苍白如纸,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墨染,眼神显得有些空洞和迷茫,望着那巨大的棺椁,仿佛还未从失去祖父和父亲的震惊与悲伤中真正回过神来。
司礼监掌印太监司马门,同样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孝服,静悄悄地侍立在李天淳身侧稍后的位置。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得近乎透明,几乎没有皱纹,一双眼睛总是习惯性地半眯着,像是常年不见阳光,又像是在刻意隐藏着内里的盘算。此刻,他微微躬身,用一种恰到好处、既能让人听清又不至于惊扰灵枢静谧的低沉声音,对李天淳说道:
“陛下,节哀。太祖皇帝龙归大海,乃天命所归,非人力可挽。如今天下重任系于陛下一身,万望保重龙体,方不负太祖皇帝托付之重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阴柔与抚慰,如同滑腻的丝绸。
李天淳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膝盖,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转过头,看向司马门,声音带着哭丧过度后的沙哑和一种孩子般的无助:“大伴,朕……朕心里慌得很。那么多奏章,堆积如山,各地报来的灾异、边关的军报、户部核算的钱粮度支……纷繁复杂,朕以前虽跟着祖父学习,却从未真正独自处理过。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陛下无需过度忧心。”司马门的语气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承担一切的抚慰力量,“老奴虽愚钝不堪,但侥幸伺候先皇多年,于政务流程、文书往来也略知一二,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总算有些经验。陛下初登大宝,正是需要熟悉万机之时,老奴自当竭尽驽钝,为陛下分忧,仔细看过各项题本,再将其中要点、利害关系一一梳理明白,禀明陛下,由陛下最终圣裁。断不会让陛下过于劳神,伤了根基。”他话语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将“代为梳理”的权力揽得理所当然。
李天淳似乎因为这熟悉的声音和承诺而松了口气,身体不自觉地又向司马门的方向靠了靠,轻轻“嗯”了一声。在他有限的生命和成长记忆里,这位自他蹒跚学步时便陪伴在侧的“大伴”,几乎是无所不能的,总能在他不知所措时帮他解决一切烦恼,无论是幼时的磕碰摔疼,还是少年时读书习武的困惑,甚至是后来祖父李自成对他的某些严厉训斥,司马门总能找到办法宽慰他,帮他转圜。父皇在世时,也曾多次赞许司马门办事谨密,忠心可嘉。
这时,秉笔太监段正华弓着身子,脚步轻得像猫,捧着一叠新送来的文书快步走进来,在司马门耳边低语了几句,姿态恭敬无比。司马门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接过那叠文书,手指熟练地翻动,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粗略翻了翻,抽出一份,对李天淳道:“陛下,这是甘肃巡抚八百里加急递来的奏报,言及今春以来,河西走廊一带雨雪稀少,土地干涸,恐有旱情蔓延,请求朝廷减免部分春季赋税,并酌情开仓赈济,以安民心。老奴仔细看了,所言应当属实,此事关乎民生社稷,宜当尽快准奏,亦可示陛下仁德爱民之心,于国丧期间稳定人心尤为重要。”
李天淳目光茫然地看着那份奏章,似乎想看清上面的字,但最终只是疲惫地移开视线,低声道:“甘肃苦寒,百姓不易。就依大伴所言,准奏吧。”
司马门面色平静,将那份奏章放在一旁已处理的一摞上,又道:“还有这份,是五军都督府呈报的关于辽东镇戍军队春季换防的具体事宜,涉及兵力调配、粮草补给、将领委任,细节颇为繁琐,各镇总兵意见也不尽相同。老奴稍后会仔细核对以往成例与各镇实际情况,权衡利弊,再拟个条陈,请陛下最终定夺用印。”
“好,大伴多费心。”李天淳的回答简洁无力,带着全然的信赖。
段正华垂手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充满了对司马门手段的敬畏与即将随之而来的权势的憧憬。掌印公公的手段,真是越来越高明了,不显山不露水,就将这天下权柄牢牢握在了手中。
司马门将处理好的文书交给段正华,示意他立刻下去办理,不得延误。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年轻皇帝那略显单薄的背影,那半眯的眼缝中,一丝极淡、极锐利的精光一闪而逝,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毒蛇终于窥见了猎物。权力,这世间最醇厚也最毒辣的美酒,初尝时或许还带着些许忐忑与小心,一旦真正入口,感受到那甘洌与灼热带来的掌控一切的快感,便让人再也无法自拔,只想索取更多。
先皇在时,他始终是隐藏在阴影里的工具,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今,那曾经遥不可及的、偌大帝国的权柄核心,终于到了他能够真正触碰、甚至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时候。李岩……想到那个总是一身正气、目光如炬、每每在朝议中引经据典、对宦官潜在势力保持警惕的内阁首辅,司马门的心中便升起一股混杂着深刻忌惮与强烈厌恶的情绪。这些自诩清流、以科举正途出身的文臣,从来就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这些残缺的内侍,视他们为奴仆秽物。
……
国丧期满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在一种异常肃穆乃至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开始。这不仅是一次常规朝会,更是新皇首次正式面对满朝文武,是朝堂力量在新格局下的第一次公开碰撞与试探。
天色未明,残月尚挂在西天,文武百官便已身着素服,按品级序列,静候在建极殿外的丹陛之下。白色的官袍在熹微的晨光中连成一片,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与脚下冰冷的汉白玉石阶融为一体。没有人交谈,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官员们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尊僵立的石像。空气中流动着一种紧绷的寂静,仿佛一张拉满的弓,等待着那支不知会射向何方的箭。
戚睿涵作为光禄大夫,虽无具体实权,但爵位尊崇,亦有资格参与这场大朝会。他站在勋贵班列的靠后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前方那些公爵、侯爷们身上散发出的凝重气息,也能看到更前方文官队列中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他看到了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的李岩,那位身形清瘦、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的内阁首辅,他的目光依旧清澈坚定,但眉头微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也看到了站在李岩身后的宋献策、史可法等人,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肃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钟鼓齐鸣,庄严肃穆,声浪穿透晨曦,回荡在宫阙之间。百官依序,迈着谨慎的步伐,鱼贯入殿。
建极殿内,烛火通明,粗大的盘龙红烛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微响,却依然驱不散那股源自国丧的悲凉与新皇登基带来的沉重不确定性。年轻的皇帝李天淳端坐在龙椅上,那宽大沉重的龙袍似乎有些不合身,更衬得他身形瘦小。
他努力挺直背脊,想做出符合皇帝身份的威严姿态,但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抿紧的嘴唇,反而更凸显了他的稚嫩与隐藏在衮服之下的不安。司礼监掌印太监司马门,手持一柄洁白的玉柄拂尘,侍立在龙椅之侧,他微微低着头,姿态恭顺,但整个身躯却以一种无形的、扩张的姿态,隐隐笼罩着御座周围的空间,仿佛一道守护的影子,又似一道隔绝内外的屏障。
繁琐而冗长的朝仪之后,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按照常理,该由皇帝亲自开口,或者由内阁首辅出班奏事,来引导这次至关重要的朝会。
然而,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先开口的却是侍立一旁的司马门。
他上前半步,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过了烛火的燃烧声:
“诸位阁老,列位臣工。”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仔细观察着殿下百官细微的表情变化,“先皇骤然大行,乾坤失色,举国同悲。陛下仁孝天性,哀毁骨立,连日守灵,悲恸不已,然国事蜩螗,百端待举,不可一日稍废。陛下冲龄践祚,于治国之道,尚需历练学习。先皇在时,便常以国事机要托付老奴协理,深知老奴谨慎,临终之前,亦曾嘱托老奴尽心辅佐,拾遗补阙。”
他的话语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如今,陛下更需老奴这等旧人在旁,时时提醒,处处协理。故此,今后一段时日,为免陛下过于忧劳,伤了圣体,内外一应章奏,皆由司礼监,即由老奴先行阅览,梳理其中要点,辨析利害轻重,再呈报陛下圣裁。陛下若有旨意,亦多由老奴代为传达,以确保政令清晰,上下通达。此乃非常时期之权宜之计,实为保全陛下,稳定朝局之上策。望诸位阁老大臣,体谅陛下孝思与艰难,勠力同心,配合本监,整饬朝纲,共渡时艰。”
这番话说完,殿中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许多大臣低着头,脸上血色褪尽,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们飞快地交换着惊惧与难以置信的眼神。司马门此言,几乎已是公然宣称要将批红与传达圣旨这两项核心权力独揽于手,将年轻皇帝完全置于他的掌控与隔绝之下,这比前明那些权宦的起步,来得更为直接和赤裸。
内阁首辅李岩,猛地抬起了头。他清癯的脸上因极度的愤怒与震惊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那双总是清澈坚定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直直地射向御座旁那个低眉顺目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胸中的浊气,大步出班,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而坚定,如同金石交击,悍然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司马公公此言,老臣以为大谬!”
所有人的目光,或惊骇,或担忧,或隐含期待,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李岩身上。
“臣,内阁首辅李岩,冒死进谏。”李岩的声音在大殿高大的梁柱间回荡,带着一股浩然之气,“陛下,祖宗有成法,内侍宦官不得干政。此乃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便与文武群臣共立之铁律,刻于宫碑,悬为厉禁。前明之祸,始于英宗朝之王振,炽于武宗朝之刘瑾,极于熹宗朝之魏忠贤,皆因宦官窃权,紊乱朝纲,结党营私,祸国殃民,最终社稷倾危,生灵涂炭。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司马公公身为内侍,职责在于侍奉宫闱,洒扫庭除,当谨守本分,焉可越俎代庖,干预外廷机务?此非先皇托付之本意,老臣敢以性命担保。此实乃取祸之道,乱政之源也。望陛下明鉴万里,洞察秋毫,收回成命,亲揽权纲,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祖宗江山幸甚!”
李岩的话语,如同平地惊雷,又似一柄利剑,直刺司马门企图的核心。他直接援引大顺太祖李自成定下的祖训,痛陈前明宦官干政的滔天罪恶,将司马门的企图赤裸裸地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丝毫回旋余地。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带着文臣的风骨与不惜死谏的决心。
御座上的李天淳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无比的谏言惊住了,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司马门,眼神中充满了求助和不知所措,就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寻找依靠。
司马门的脸色,在李岩毫不避讳地说出“前明之祸”、“王振、魏忠贤”这些字眼时,瞬间阴沉了几分,虽然依旧低着头,但那白净的面皮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青气。他那总是半眯着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里面寒光闪烁,如同数九寒天里屋檐下悬挂的冰锥,直直刺向殿下慷慨陈词的李岩。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等李岩说完,殿中余音尚在回荡之时,才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声。
“呵。”这笑声不大,却异常清晰,像冰块碎裂,让殿中本就寒冷的温度似乎又骤降了几分。
“李阁老,”司马门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某种程式化的克制,但其中的寒意足以冻僵人的血液,他那阴柔的嗓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好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好一顶‘宦官干政’、‘祸国殃民’的大帽子。你口口声声祖训,句句不离前明旧事,莫非是暗指本监是王振、魏忠贤之流?还是……在含沙射影,质疑先皇识人之明,用人不当,竟将奸佞之辈置于储君之侧?”
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毒蛇般死死锁定李岩,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凌厉的质问:“本监侍奉先皇与陛下,至今已有二十余载,一片丹心,天地可鉴。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陛下新立,骤担大任,正是需要老成持重之臣细心辅佐之时。本监受先皇遗命,蒙陛下信赖,暂代梳理政务,只为减轻陛下负担,使其能循序渐进,熟悉国事,何来‘窃权’之说?李阁老如此迫不及待地攻讦内侍,曲解先皇之意,阻挠陛下熟悉政务,莫非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恶意的暗示和冰冷的威胁,目光扫过殿中噤若寒蝉的百官,“……见陛下年幼,便生了骄矜轻慢之心?觉得陛下离了你们这些阁臣翰林,便无法治理这天下了?你的眼里,还有没有陛下!心中还有没有为人臣子的本分!”
“轻慢天子”这四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朝臣的心上。这是远比“阻挠政务”、“攻讦内侍”更严重十倍的指控,直接指向为臣者最根本的忠诚,一旦坐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尤其是在新皇刚刚登基,地位未稳,心思敏感之时。这顶帽子扣下来,不仅是他李岩个人身败名裂,整个内阁,乃至所有与他交好、被视为“清流”的官员,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李岩浑身剧烈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可以不怕司马门的权势压迫,可以据理力争祖制成法,可以不惜性命犯颜直谏,但却绝不能承受、也绝不愿沾染“轻慢皇帝”、“目无君上”的罪名。这污名足以摧毁他一生坚守的士人气节和忠君信念。这恶毒的指控,比刀剑更锋利。
他猛地跪伏在地,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和巨大的屈辱:“臣……臣万万不敢,臣对陛下,对太祖皇帝,对大顺社稷,忠心耿耿,天日可表!绝无半点不臣之心,轻慢之意。司马公公……何出此诛心之言?”他的肩膀微微耸动,显示着内心的激荡。
看着跪伏在地、身躯微微颤抖的李岩,司马门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冰冷的得意。他重新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的姿态,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仿佛在劝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李阁老既然并无此心,那便最好不过了。如今国丧未远,先皇陵寝之事尚未完全妥当,天下百废待兴,正需我等臣工和衷共济,摒弃成见,尽心竭力辅佐陛下,方不负先皇托付之重,方能使天下百姓安心。本监之意,便是秉承陛下之意,为陛下分忧。望李阁老与诸位大臣,能体察圣心,与本监、与陛下,同心同德,共治天下,开创永昌盛世。”
他再次强调了“本监之意,便是陛下之意”,话语中的跋扈与不容置疑的威胁,已毫不掩饰,如同殿外渐渐积聚的乌云。
殿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先前几个蠢蠢欲动,想要附和李岩、出班声援的官员,此刻也面色如土,噤若寒蝉,深深低下了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地缝里。权力的天平,在这一番不见刀光剑影却凶险万分的交锋中,已经清晰地、无可挽回地倾斜了。
李天淳看着跪在地上、昔日被他祖父倚为股肱的李岩,又看看身旁“一心为自己着想”、“受尽委屈”的司马门,张了张嘴,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缓和的话,或者展现一下皇帝的威严,但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带着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李……李爱卿平身吧。大伴……大伴也是一心为国,为朕着想。此事……此事不必再议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在压力下的逃避和武断,为这场决定未来朝局走向的朝会定下了基调。
李岩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身。他的背脊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挺直如松,微微佝偻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与深深的疲惫。他默默地退回班列,低垂着眼睑,不再发一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退朝的钟声沉闷地响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百官如同沉默的潮水,机械地、有序地退出建极殿。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色沉重,目光躲闪。阳光已经升得更高,洒满了整个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广场,金光刺眼,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照得那些白色的丧服愈发刺眼,仿佛一片移动的雪原,散发着寒意。
戚睿涵随着人流,默默地走出宫门,他的心情比脚下踩着的青石板还要沉重。司马门今日在朝堂上的嚣张气焰与凌厉手段,李岩那般刚直之臣的被迫屈服与所受的屈辱,新皇那显而易见的懵懂、懦弱与对司马门的全然依赖……这一切,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不容乐观的、甚至可以说是黑暗的未来。历史的惯性,或者说权力斗争的丑恶,似乎正以一种熟悉的模式,再次降临到这个他寄予厚望的新生王朝身上。
回到光禄大夫府,厅内,白诗悦、袁薇、刘菲含、刁如苑、董小倩都已在等候,她们显然已经从先一步回来的其他官员家眷那里,或者通过各自经营的渠道,得知了朝会上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云。
“果然……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一步。”袁薇叹了口气,将手中一直端着的、已然微凉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在这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戚睿涵脱下那身沉重的朝服,换上一件宽松的深色常服,仿佛想卸去朝堂上带来的压抑。他声音低沉,将朝会上的情景,从司马门如何率先开口,到李岩如何挺身而出、慷慨陈词,再到司马门如何恶毒反击、以“轻慢天子”相挟,最后到新皇那令人失望的裁决,详细地说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司马门已然撕破脸皮,不再需要任何掩饰。他如今挟持陛下,以天子之名行揽权之实,权势熏天。李岩阁老今日受此大辱,身心俱损,怕是……唉,士气已折,难复旧观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刘菲含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司马门这是公然窃权,而且手段如此狠辣。他今日能凭借莫须有的罪名逼退德高望重的李阁老,明日就能罗织更可怕的罪名,清除任何他视为障碍的异己。大顺的朝局,恐怕从此多事,再无宁日了。”
“我们必须想办法制止他!”白诗悦语气急切,带着不甘,“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个阉人祸乱朝纲,把这个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弄得乌烟瘴气?重蹈明朝覆辙吗?我们穿越而来,难道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切?”
刁如苑相对冷静,她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分析道:“谈何容易。诗悦,你的心情我明白,但眼下形势比人强。他掌控着内廷,把持着沟通内外的所有渠道,牢牢握着陛下,名义上代行的是皇帝职权,占据着大义名分。我们虽有爵位,戚大哥更是光禄大夫,但并无实际干预朝政的权力,手中无兵无卒,在朝中也无根基党羽,如何与他正面抗衡?除非……”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除非能说动军中那些尚有影响力的老将出面,联合上奏,或者,能找到机会,让陛下亲眼看清司马门的狼子野心和真面目。”
董小倩轻声道:“军中那些老帅,如李过将军、刘宗敏将军等,大多已按照先帝晚年之意,交出兵权,虽有爵位尊荣,但已远离中枢,如今只怕多是明哲保身,不愿再卷入朝堂纷争。而陛下……他对司马门的依赖和信任,是自小养成,根深蒂固,恐怕不是我们在外围几句谏言,或者一两次偶然事件就能轻易动摇的。”
厅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在空气中弥漫,沉重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他们见证了这个王朝从混乱中诞生与崛起,或多或少参与了它的开拓与辉煌,甚至为之注入过新的知识与理念,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它可能在一场内部权力的癌变中,滑向动荡与衰败的深渊。而这黑暗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
司礼监值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与声音,只有几盏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司马门已换下了那身刺眼的孝服,穿着一身暗紫色、绣着隐晦缠枝纹的常服,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黄花梨木圈椅上,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扶手。段正华小心翼翼地为他斟上一杯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
“干爹,今日真是大快人心!”段正华脸上堆满了谄媚与兴奋的笑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细,“那李岩,平日里自命清高,眼高于顶,从不把咱们内侍放在眼里,动辄以祖制压人。今日在干爹面前,在满朝文武面前,还不是得像条落水狗一样趴着认罪?真是狠狠煞了他的威风!”
司马门接过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翠绿茶叶,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反而在跳动的灯影下显得更加阴沉、深邃。他呷了一口茶,任由那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李岩……”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凶光毕露,如同暗夜里燃起的鬼火,“他今日虽暂时低头,是迫于形势,但其心必不服,其党羽必不甘。他在清流中威望太高,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各省道,科道言官多视其为楷模。有他在,有他们这一党人在,咱们就永远别想真正掌控外廷,永远有人在一旁指手画脚,掣肘为难。”
段正华凑近一步,身体弓得更低,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干爹的意思是……不能留了?”
司马门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将茶杯重重顿在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值房内格外刺耳。
“找机会。”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冰冷彻骨,带着决绝的杀意,“仔细盯着,搜集往来文书,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看看谁和他走得近,看看他们私下有无怨望之言、非议之举。必须找个妥帖的、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由头,把这帮碍手碍脚的阁臣,尤其是李岩这个首辅,彻底……清除掉。否则,你我永无宁日,这大顺的江山,这至高无上的权柄,咱们也别想真正稳稳地握在手里!”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黯淡了下去,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重新聚拢,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短暂露面的阳光,仿佛预示着未来的晦暗不明。永昌十七年的春天,似乎注定要与肃杀、阴谋和流淌的暗潮为伴。大顺王朝的航船,在失去了那位能驾驭风浪的强有力舵手后,正驶入一片迷雾重重、暗礁丛生的未知水域。
而真正的风暴,还在远方的海平面上,缓缓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