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七年四月,北京城的春深时节,总带着一种纷扰的繁华。杨柳絮如揉碎了的云,又似融不了的雪,漫天地、不管不顾地飞着,粘在行人的衣襟鬓角,落在朱门高户的兽环铜钉上,也给紫禁城巍峨的宫墙与琉璃瓦蒙上了一层柔靡的、却又挥之不去的躁意。本该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的季节,然而这漫天的“雪”却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无声地堆积在殿宇的角落,隐喻着帝国心脏深处难以言说的淤塞。
紫禁城,金銮殿。
新帝李天淳登基未久,龙椅的蟠龙金漆似乎尚未被年轻帝王的体温彻底焐热。朝堂之上的波澜,已从最初的暗涌,渐渐化为几乎浮于水面的礁石,每一次朝议都似船行险滩,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与身家性命。那无形的压抑,比殿外厚重的春霾更令人窒息。
这一日,晨光熹微,堪堪穿透雕花窗棂,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而微弱的光影。建极殿内,文武百官依序肃立,年轻的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容尚存几分未脱的稚气,眉宇间却已镌刻上与其年龄不甚相称的疲惫。他目光偶尔扫过丹墀下的臣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茫然。
司礼监掌印太监司马门,手持一柄白玉拂尘,静立丹墀之侧。他的位置,似乎比往日更靠近御座半步,这微小的距离,在朝臣眼中不啻为一种鲜明的姿态。他眼帘习惯性地微垂着,看似恭顺谦卑,但那微微扬起的、线条冷硬的下巴,以及偶尔抬眼扫视群臣时,目光中一闪而过的、鹰隼般的锐利,无不昭示着其内敛的锋芒与日益膨胀的掌控欲。他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阴影,笼罩在年轻的皇帝身后,也笼罩在整个金銮殿的上空。
今日的议题本是关于漕运春修与西北军饷的拨付。内阁首辅李岩手持玉笏,出列奏对。他身着略显陈旧的青色仙鹤补子官袍,身形清癯,虽年过半百,鬓角已染霜色,但脊背依旧挺直,精神矍铄。只是那紧蹙的眉峰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色,如同京城上空终日不散的杨柳絮。
“陛下,”李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漕运乃国之命脉,春修事宜刻不容缓。然西北将士,戍边苦寒,浴血奋战方换得如今暂安。粮饷为稳定军心之本,亦不可稍有延误。臣已会同户部、工部详加核算,漕运修缮需银四十五万两,西北军饷则需六十万两。国库虽非充盈,然此两项皆为急务,当统筹兼顾,方可保社稷安稳,军民无虞。”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将款项用途、轻重缓急一一道来,言辞恳切,一片公心可鉴。
然而,未等李岩将后续的筹措方案尽数奏毕,丹墀之上,司马门便极轻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刻意压低,却像一枚细针落入水中,瞬间打破了殿内原本流动的气氛,让所有人的心神都为之一紧。大殿内愈发安静下来,连官员们细微的呼吸声都仿佛被放大了。
司马门慢条斯理地向前微倾身体,面向御座,语调平缓得近乎缺乏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凉的意味:“李阁老所虑,自然是周详的。陛下初登大宝,夙夜忧勤,心系黎民。然则,”他话锋微微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李岩,“国库近年虽略有积余,亦当时时念及‘量入为出’四字。西北战事既已平息,虏寇远遁,军饷一项,或可酌情缓发部分,先紧着漕运要务,确保南北通畅,京师用度无缺。再者,陛下初承大统,正该以身作则,示天下以节俭之道,此亦垂范后世之举。”
李岩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得更紧了些,他拱手道:“司马公公所言‘量入为出’、‘节俭示天下’,固然是持重之论。然西北将士之辛苦,非身处其间难以体会。粮饷迟发一日,军心便可能浮动一分。漕运固然紧要,关乎漕粮北运、物资流转,但若因此寒了数十万边关将士之心,恐非社稷之福。况且,近年来各地灾异频仍,百姓……”
“李阁老,”司马门不容他再说下去,声音略微提高,打断了他的话。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听阁老此言,莫非是觉得,杂家与陛下,不体恤将士之艰辛,不念及百姓之疾苦?”他转向龙椅上的李天淳,微微躬身,语气变得愈发恭谨,却更显逼人之态,“陛下明鉴,老奴一心为公,绝无此意。只是虑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用度当有轻重缓急之分。若事事皆求完备,恐国库难以为继,反伤国本。陛下圣心独运,当有决断。”
这一顶“不体恤将士”的大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李天淳看看神色恭谨却目光逼人的司马门,又看看一脸忧愤却竭力克制的李岩,嘴唇嗫嚅了几下,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挣扎,最终只是含糊地说道:“二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皆是……皆是为国筹谋。此事……此事关乎重大,容朕……容后再议。”
那“容后再议”四个字,说得轻飘飘的,落入李岩耳中,却重似千钧。他还欲再争,陈述其中利害,司马门已不再给他机会,手中拂尘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摆,如同驱赶蚊蝇般,示意下一个议题开始。
就在那一刻,李岩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丹墀一侧那道目光中蕴含的冷意,如同腊月寒风,瞬间浸透骨髓。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一些官员或明或暗地移开了视线,或低下头研究笏板的纹路,那种无形的孤立与回避,比直接的冲突更令人心头发沉。
他心中黯然长叹一声,知道再多言语已是徒劳。司马门借着“辅佐”幼帝之名,权势日益熏天,其党羽如段正华之流,已如藤蔓般遍布朝堂内外,相互勾连,盘根错节。自己这个首辅,名为百官之首,实则早已是形同虚设,甚至成了某些人急欲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退朝的钟声终于敲响,悠长而沉闷,在宫殿群间回荡。百官如同解除了某种定身咒,开始鱼贯而出。李岩走在最后,脚步略显虚浮沉重。阳光此时已完全升起,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清晰而斑驳的光影,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觉得那光有些刺眼。同僚们或远远避开,仿佛他身带晦气;或仅止于客套地点头致意,便匆匆离去,生怕与他有过多牵扯。
“李阁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李岩回头,见是兵部侍郎张煌言。张煌言面容清瘦,目光炯炯,是朝中少数几位还能与他推心置腹说几句真心话的同僚,也算得上是清流中坚。
张煌言快走几步,与李岩并肩而行,刻意放慢了脚步,与前面的人群拉开距离,这才压低声音道:“阁老,今日朝堂之上,司马公公其意已明,步步紧逼。您……还需早做打算啊。此人睚眦必报,手段酷烈,绝非良善之辈。”
李岩默然片刻,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望向宫门外那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那里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与这宫内的死气沉沉形成鲜明对比。他缓缓道:“多谢煌言兄提醒。老夫……心中有数。”这“心中有数”四字,包含了多少无奈、愤懑与已然萌生的去意,唯有他自己知晓。
回到位于城东的李府,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沉默。妻子红娘子早已在花厅等候。她虽已不复当年行走江湖时的飒爽英姿,眼角添了细纹,青丝间偶见银星,但眉宇间却依旧带着一股不让须眉的刚毅与历练沉淀下来的沉稳。见丈夫神色郁郁,眉宇间积压着浓得化不开的阴云,她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丫鬟,亲自斟上一杯滚烫的热茶,递到李岩手中。
“朝中又生变故了?”红娘子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了然的平静。
李岩接过茶杯,温热的瓷壁透过指尖传来一丝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他捧着茶杯,仿佛汲取着一点微弱的力量,将朝堂上的一幕,从司马门那声刻意的咳嗽,到皇帝那句含糊的“容后再议”,再到退朝后张煌言的提醒,细细说与妻子听。
末了,他长叹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疲惫与幻灭:“司马门揽权日甚,党同伐异。陛下年轻,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长此以往,非但朝廷正气不存,国事日非,亦是我李家覆亡之始。我意已决,与其在这漩涡之中徒惹是非,束手待毙,不如效仿古之陶渊明,归隐山林,或许还能图个晚年清静,保全一家老小。”
红娘子闻言,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惜与更为决然的光芒。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知其刚直,亦知其疲惫。
“夫君所言极是。那司马门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乃是阉宦常态。你屡次在朝堂之上与他相争,驳他面子,阻他牟利,他早已视你为最大的绊脚石。如今他圣眷正隆,大权在握,我们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只是这京城,这官场,你苦心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如今一朝舍弃……”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虚名浮利,不过是过眼云烟,枷锁而已。”李岩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斩钉截铁,“若能保全一家老小,平安度日,便是此生最大的福分。至于权势人脉,皆是建立在这官位之上,树倒猢狲散,何足挂齿。”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那株开始凋谢的梨花,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对国事的担忧,“只是……只是放心不下这刚刚安定下来的天下,放心不下西北的将士,放心不下那些嗷嗷待哺的灾民啊。”这声叹息,比前一声更加沉重,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悲凉。
这时,长子李君嗣和次子李君传也从衙门回来,听闻父亲已下定决心辞官归隐,皆是震惊,但很快,这震惊便转化为理解与支持。他们自幼耳濡目染,对朝局之险恶亦有认知。
李君嗣沉稳地说道:“父亲,朝中局势孩儿也日日看在眼里。司马门与段正华等阉党把持朝纲,排斥异己,安插亲信,纲纪废弛。父亲此时急流勇退,远离是非之地,实乃保全家族之明智之举。孩儿愿随父亲一同归隐,侍奉膝下。”
李君传性情更为外露,也立刻附和:“大哥说得是。回到河南归德府老家,在白云山上结庐而居,春日赏花,夏日听泉,秋日观叶,冬日踏雪,耕读传家,怡然自得。总好过在这京城是非之地,日日提心吊胆,看那些阉党的脸色行事!”
老管家李标在一旁垂手而立,闻言亦是老泪纵横,他用衣袖擦拭着眼角:“老爷,夫人,少爷们说得都对。这京城,这官场,确实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老仆这就去吩咐下人,悄悄收拾行装,绝不张扬。”
家人一致的支持,让李岩心中稍感慰藉,那份离去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他不再犹豫,当夜便在书房中,就着昏黄的烛光,铺开宣纸,研墨挥毫,写下了辞官奏章。言辞极为恳切,只道自己年老体衰,精神不济,近年来常感力不从心,恐贻误国事,恳请陛下念其微劳,准予乞骸骨归乡,以终余年。他只字未提朝中纷争,亦未流露出对司马门的任何不满,将所有的风雨波澜都收敛于平淡的文字之下。
翌日,他便将这封浸透着无奈与决绝的奏章,通过通政司递入了宫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岩辞官的消息,便如一阵风般传到了光禄大夫戚睿涵的府邸。书房内,戚睿涵正与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五人商议近日京中悄然流传的、关于司马门欲彻底清除异己的骇人风声。烛火跳跃,映照着六张神色凝重的年轻面庞。
“李阁老辞官了?”白诗悦放下手中正在刺绣的绷架,讶然抬头,秀美的眼眸中满是难以置信。她虽来自现代,对古代官场了解不深,但也知李岩是朝中清流领袖,是戚睿涵他们在此时代颇为敬重的人物。
袁薇蹙起精心描画过的眉毛,她心思细腻,立刻感到了不安:“在这个节骨眼上辞官,司马门那个老狐狸,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吗?这岂不是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只会更加触怒对方。”
刘菲含保持着惯有的冷静,她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框——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分析道:“按照我们收集到的信息和司马门一贯的行事风格来判断,李阁老此举,在他眼中恐怕绝非简单的急流勇退。这更像是一种不屑与他为伍的姿态,甚至,一个曾经的首辅,即便归隐,其声望和潜在的影响力,对司马门而言,依旧是必须清除的威胁。他未必会容李阁老安然归隐于林泉之下。”
刁如苑,这位在现代经营文创公司的女老板,此刻眼神中也充满了商海博弈中练就的敏锐,她点头赞同:“菲含分析得不错。司马门此人,看似沉稳持重,实则猜忌心极重,掌控欲极强。李岩在朝中威望甚高,门生故旧不少,即便归隐田园,其存在本身,对司马门而言,就如同卧榻之旁,他人虽去,鼾声犹在,随时可能醒来,构成威胁。”
董小倩面露忧色,她轻轻绞着手中的帕子。她与李岩虽无深交,但知其是忠正之臣,且曾对戚睿涵等人多有提携关照之情。“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李阁老于国有功,是难得的良臣,于我们也有提携之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戚睿涵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微的“笃笃”声。他穿越至此,历经波折,深知历史洪流的残酷与个人力量的渺小,但也正因如此,更不愿看到忠良受戮。终于,他停下敲击,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们都该去提醒李阁老一声,让他务必提高警惕,有所防备。司马门手段阴狠,党羽遍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即便李阁老去意已决,也需做好万全准备,以防不测。”
当下,六人不再迟疑,立刻命人备车,也顾不得天色渐晚,径直赶往位于城东的李府。然而,当他们到达李府时,只见那两扇平日里总是敞开的朱漆大门此刻紧闭着,门楣上那块写着“李府”的匾额,在暮色中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向留守的门房打听,才知李岩递上辞呈后,并未按惯例等待朝廷的正式批复与陛下的慰留程序,已于前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时,便携家眷、带着少数忠心可靠的仆役,轻车简从,悄然离开了北京城,返回河南归德府老家,并计划隐居於城外的白云山。
“还是晚了一步。”戚睿涵望着那紧闭的大门,扼腕叹息,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他们总是慢一步,历史的车轮,或者说权谋的阴影,似乎总比他们的行动更快。
刁如苑相对冷静,她观察着四周,低声道:“李阁老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岂能不知其中风险?他选择立刻离开,不留任何转圜余地,正是为了快刀斩乱麻,避开司马门的直接迫害,不给对方在京城动手的机会。我们此时若大张旗鼓地追去,反而可能暴露他的行踪,给司马门以口实,甚至可能被诬陷为同党,届时更是害了他。”
戚睿涵知她所言有理,司马门正愁找不到整治李岩的借口。但他心中那份不安却愈发强烈,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理智的判断。他总觉得,以司马门掌控东厂、锦衣卫之能,其耳目之灵通,手段之狠辣,绝不会让李岩如此轻易地脱身,远离他的掌控范围。那白云山,真的能成为世外桃源吗?
且说李岩一家,离了京城那是非之地,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耽搁,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总算平安抵达了河南归德府故里。故乡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丝熟悉的、让人心安的味道。他们在城中的旧宅只做了短暂的停留,稍作安顿,处理了一些田产杂务,李岩便迫不及待地带着红娘子、两个伤势已无大碍的儿子以及老仆李标等少数几位忠仆,上了白云山。
白云山山势起伏有致,清幽静谧,林木葱郁,溪流潺潺。时值春末夏初,山间更是绿意盎然。山腰处常有乳白色的云雾缭绕,聚散无常,故名白云。李岩在半山腰一处较为平坦、靠近水源之地,原有几间祖上留下的旧屋,虽有些破败,但结构尚存。众人动手加以修葺,加固梁柱,修补屋顶,围起一道简单的竹篱笆,又开垦了几亩菜园,种上时令蔬菜。不过旬月之间,倒也成了一处远离尘嚣、可以暂避风雨的桃源所在。
每日里,李岩或与红娘子携手漫步于蜿蜒山径,看云起云落,听松涛鸟鸣;或督导两个儿子在草堂前读书习武,考核功课,讲解经义;或与老仆李标在菜园中劳作,锄草施肥,体会稼穑之艰辛。山风拂过茂密竹林发出的沙沙声响,取代了朝堂之上的唇枪舌剑;清晨婉转清脆的鸟鸣啾啾,洗去了京华之地的喧嚣与浮躁。日子仿佛真的回归了古朴的宁静,时间的流逝也变得缓慢而温柔起来。
然而,这份刻意营造的宁静之下,始终潜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忧虑。红娘子身手犹在,时常会在无人注意时,在山路尽头或地势高处久久眺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山下通往外界的小路,仿佛在警惕着什么不速之客。
李君嗣、李君传兄弟二人练武时也比往日更加刻苦沉默,刀剑破空之声带着一股狠厉之气。李岩自己,表面看似平和冲淡,但每当夜深人静,独坐于简陋的书斋中,对着跳跃的孤灯,或望着窗外沉沉的的夜色时,眉头总是难以舒展。他深知,司马门的阴影,绝非一道辞官奏章和这数百里的路程就能轻易摆脱。那无形的网,或许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
这一日,午后时分,山间格外安静,连平日里最活跃的鸟雀似乎都噤了声,一种异样的沉闷笼罩着山野。李岩正在书房整理旧日文稿,这些都是他多年为官的心得、奏疏草稿以及读书笔记,他打算趁着闲暇重新编纂。忽闻山下传来一阵急促而清晰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林这近乎凝滞的寂静。那马蹄声不似寻常山民或樵夫,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感和目的性。李岩心中一动,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他缓缓搁下手中的毛笔,走到院中。
很快,老仆李标气喘吁吁地从小路跑上来禀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之色:“老爷,山下……山下来了几位客人,说是从北京来的,姓戚,还有几位小姐。”
李岩一怔,与闻声从厨房出来的红娘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讶异与一丝了然。他们没想到戚睿涵等人会如此执着,竟然一路找到了这偏僻的白云山。
“快请。”李岩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旧的布袍,沉声说道。
不多时,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六人在李标的引领下,沿着陡峭的山路走了上来。他们皆作寻常布衣打扮,男子穿着青灰色的直身,女子则是素雅的襦裙,但依旧难掩那份与山野乡民不同的气质。几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之色,但眼神依旧清澈明亮,步履虽略显疲惫,却依旧从容。
“李阁老,红娘子夫人。”戚睿涵率先拱手行礼,语气带着深深的敬意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冒昧来访,搅扰清静,还望阁老与夫人恕罪。”
李岩将六人请入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厅,红娘子亲自用粗陶碗奉上用山间清泉冲泡的野茶,茶香清苦,别有一番风味。
“山居简陋,无以待客,只有这山野粗茶,诸位莫要见怪。”李岩示意众人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年轻而充满关切的脸庞,“诸位何以找到这荒山野岭?京城一别,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期。”
戚睿涵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不敢瞒阁老。您辞官归隐,我等在京中听闻,虽深感钦佩阁老高洁之风,但也万分担忧。司马门权欲熏心,排除异己之心,已是路人皆知。阁老乃国之柱石,声望素着,即便归隐,在他眼中,恐怕依旧是潜在的威胁。他……恐怕不会轻易让您在此安享清福。”
白诗悦接口道,她的声音温婉,却带着清晰的忧虑:“是啊,李阁老。司马门此人,看似沉稳,实则睚眦必报,猜忌成性。您如今虽不在其位,但他难免会担心您登高一呼,或将来对新帝施政有所影响,甚至担心您手中是否握有对他不利之物。依他的性子,只怕是……难以安心。”
李岩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仿佛这些担忧早已在他心中盘桓过无数次。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这群年轻人不顾风险前来报信的欣慰,但更多的是更深重的无奈与一种听天由命的淡然。他缓缓呷了一口苦涩的野茶,那味道在舌尖久久不散:“诸位心意,老夫心领了。”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苍翠的竹林:“只是,老夫既已挂冠而去,便是一介草民,无官无职,只想在这白云山下,汲泉而饮,耕田而食,了此残生。司马门……他纵有权势,总不能无端加害一个手无寸铁、与世无争的归隐之人吧?况且,陛下……陛下总该念及老夫些许微劳,存有一分旧情。”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近乎天真的期望,或许也是身处绝境中不愿放弃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这希望,连他自己都知道,是何其渺茫。
刘菲含摇了摇头,她的分析总是最为冷静直接,不带丝毫委婉:“阁老,请恕晚辈直言。政治斗争,往往不讲情面,只论利害。您存在本身,对司马门而言就是一种潜在的、他无法完全掌控的变量。他如今蒙蔽圣听,大权独揽,若要构陷,何患无辞?‘莫须有’三字,便是够矣。至于陛下……”她微微停顿,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大家都明白。年轻的皇帝,早已被司马门牢牢控制在手中。
刁如苑也劝道,语气恳切:“阁老,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面对司马门这等毫无底线的对手。我等此番前来,并非仅为问候,更是希望您能加强防备,或者……考虑另寻一处更为隐秘、不为人知的栖身之所。东厂番役,无孔不入。”
李岩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眼前这六张年轻而真挚的面庞。他们穿越时空而来,本可超然物外,冷眼旁观,却依旧心怀赤诚,忧国忧民,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这让他深感慰藉,胸腔中涌起一股暖流,但也因此,更不愿连累他们。他深知司马门的手段,一旦牵扯过深,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仿佛无忧无虑的苍翠竹林,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诸位,你们的心意,你们不顾安危前来示警的情义,老夫感激不尽,铭记五内。”他转过身,目光澄澈而平静地看着他们,“但正因如此,老夫更不能连累你们。司马门势大,耳目众多,爪牙遍布。若他知晓你们与我这个‘罪臣’有所牵连,必会殃及池鱼,将你们也视为眼中钉。你们身负异禀,见识超凡,心胸格局非寻常人可比,将来这天下,或许还有许多需要你们匡扶、需要你们贡献力量的地方。不必为了老夫一个行将就木的归隐之人,涉此险境,断送了大好前程与更为重要的使命。”
“阁老!”戚睿涵心中大急,还想再劝。
李岩抬手,用一个坚决的手势制止了他,脸上露出一抹豁达却又带着深沉悲凉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夕阳余晖,凄美而短暂:“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夫一生,但求问心无愧。若我李岩命该如此,纵使藏于九地之下,亦难幸免。若天命尚佑忠良,这白云山,便是老夫的桃花源,足以终老。诸位,请回吧。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保护好自己,将来或可为这天下苍生做更多事。这,便是对老夫最大的帮助,也是老夫最后的请托。”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与决绝。戚睿涵六人知他心意已定,再难劝动,彼此交换着焦急而无奈的眼神,心中虽如沸水翻腾,却也无可奈何。
红娘子在一旁,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深知丈夫的脾气,也明白他是不愿连累这些在他看来代表着未来与希望的年轻人。她走上前,对着六人深深一福:“诸位的情义,我们李家记下了。只是……便依了他吧。”
最终,戚睿涵等人只能心情沉重地起身告辞。李岩亲自将他们送到竹篱笆门外,山风拂动他花白的须发和朴素的布袍,身形显得愈发清瘦,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摧折的孤高。他看着这群年轻人的身影一步步沿着来时的小路向下,逐渐被茂密的山林吞没,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方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被山风瞬间吹散,不留痕迹。
戚睿涵六人心情沉重地下山,一路几乎无话。来时还觉得清幽宜人的山景,此刻在他们眼中却蒙上了一层灰暗压抑的色彩,连鸟鸣声都显得聒噪烦心。刚行至山脚,找到停放在路边的马车,准备上车离去,忽听得远处道路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过路面的沉重声响,扬起滚滚尘土。
众人心中一凛,立刻警觉地避入道旁茂密的树林之中,借着枝叶的掩护向外窥视。
只见那队伍约二三十人,皆着东厂番役特有的青黑色服饰,腰佩制式钢刀,神色冷峻,目光森然。为首者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面白无须,嘴唇紧抿,一双三角眼中闪烁着阴鸷冰冷的光芒,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司马门的头号心腹——段正华。
戚睿涵心中猛地一沉,最坏的预感成了现实。
段正华率队毫不停留,对路旁的马车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在意,旋即径直沿着那条唯一通往山上的狭窄小路奔去,目标明确,杀气腾腾,正是白云山李岩隐居之处。
“他们果然来了!”袁薇低呼一声,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好快的手段,这才几天!”董小倩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刁如苑面色凝重如铁:“看来司马门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连片刻喘息之机都不愿给。我们……”
戚睿涵看着那队人马消失在山路转弯处,仿佛能看到山上草庐前即将发生的景象。他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煎熬。此刻冲上去,凭借他们六人超越时代的格斗技巧和默契配合,或许能护得李岩一时周全,甚至击退这批番役。但然后呢?这无疑是与司马门及其掌控的东厂、乃至背后的皇权公开决裂,形同造反。
他们六人虽有些许超时代的知识和经过锻炼的武艺,但在庞大的国家机器和阴险狡诈、不择手段的权阉面前,又能支撑多久?更何况,他们穿越至此,并非为了逞一时之勇,他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或许要见证甚至参与更多波澜壮阔的历史。李岩之前那决绝的话语犹在耳边——“保护好自己,便是对老夫最大的帮助”。
理智与情感,使命与义愤,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理智,或者说,一种更深沉的、背负着更多责任的无情,占据了上风。
“我们……走。”戚睿涵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痛苦。这个决定,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可耻的逃兵。
白诗悦、袁薇等人看向他,眼中充满了不解、不甘与难以接受的愤怒,但看到戚睿涵眼中那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痛苦与艰难决断后的冰冷,也都默然点头。他们明白,这不是退缩,而是基于残酷现实做出的、更无奈,也可能从长远来看更“正确”的选择。这“正确”,却带着鲜血的腥味。
六人迅速上车,马车夫挥动鞭子,马车向着与白云山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疯狂地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仿佛在催促他们逃离这片即将被血腥笼罩的土地,也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明智”。
山上,草庐前。
段正华带着如狼似虎的番役,粗暴地撞开简陋的竹篱笆门,闯入院中,瞬间打破了这小院维持了不久的、脆弱的宁静。
李岩一家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并未显得过于惊慌失措。李岩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布袍,从容地走出房门,红娘子、李君嗣、李君传以及老仆李标紧随其后,面色虽凝重如铁,眼神中却并无惧色,只有一种早已料定的、冰冷的平静,以及压抑着的怒火。
“段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我这山野草庐,恐怕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李岩平静地问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仿佛来的不是索命的无常,而是不请自来的恶客。
段正华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尖细的嗓音在山谷间显得格外刺耳难听:“李阁老,别来无恙。咱家奉陛下口谕,以及司马公公钧旨,特来请阁老回京叙话。陛下思念老臣,深感朝中不可无阁老坐镇,有要事相托,还望阁老莫要推辞,即刻随咱家动身。”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那“司马公公钧旨”几字,以及身后番役们纷纷按在刀柄上、蓄势待发的手,已将真实意图暴露无遗。
李岩尚未回答,红娘子已是柳眉倒竖,厉声喝道:“段正华,休要在此花言巧语,惺惺作态。我夫君已然辞官,得到陛下恩准,便不再是朝廷命官,有何‘旨意’需要他来接?分明是司马门那阉狗欲除之后快,派你这爪牙前来行凶!”
段正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同覆上一层寒霜:“红娘子,休得放肆。陛下的旨意,也是你能妄加质疑的?李岩,咱家再问一次,这旨意,你是接,还是不接?”他目光阴冷如毒蛇,死死盯住李岩,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李岩看着段正华那副虚伪而凶狠的嘴脸,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如同盯着猎物的番役,再望向远处层叠的、依旧苍翠欲滴的山峦和头顶那片蔚蓝而高远的天空,眼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他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折辱的尊严:“段公公,老夫年迈体衰,精神昏聩,早已不堪驱策。京城,是绝不会再回去了。老夫此生,只愿老死于此山之中。司马公公与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若要老夫这项上人头,尽管拿去便是,何必假借圣旨之名,行此鬼蜮伎俩?”
段正华闻言,发出一阵夜枭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好,好一个忠肝义胆、不畏生死的李阁老。既然你执意抗旨不遵,藐视天威,那就休怪咱家无情了。”他猛地一挥手,脸上戾气大盛,“给我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番役们齐声应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跟这群阉狗拼了!”李君嗣、李君传早已怒火填膺,怒吼一声,拔出随身长剑,挺身迎上。红娘子也从腰间解下那根伴随她多年的乌黑软鞭,鞭梢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与儿子们并肩而战。老仆李标则操起墙角的一把锄头,毫无畏惧地护在李岩身前。一时间,原本清幽宁静的小院之内,刀光剑影纵横交错,呼喝声、兵刃猛烈相交的铿锵声、怒骂声响成一片,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飞鸟。
李岩一家虽个个怀有武艺,奋力抵抗,红娘子鞭法精妙,李君嗣兄弟剑术亦得名家真传,但段正华带来的皆是东厂番役中精挑细选的好手,悍勇狠辣,配合默契,人数又占据绝对优势。
不过片刻功夫,李君嗣左肩中了一刀,鲜血瞬间染红衣袍,被两名番役死死按住;李君传大腿被扫中,踉跄倒地,也被制服。红娘子鞭法虽凌厉,逼退了数人,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五六名番役围在核心,长刀短刃交织成网,她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老仆李标更是被一名番役狠狠一脚踹在胸口,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
“夫人,嗣儿,传儿!”李岩目眦欲裂,心痛如绞,想要冲上前去,却被两名身材高大的番役死死按住双臂,动弹不得。
段正华见状,得意地冷笑一声,再次挥手:“放信号,通知山下埋伏的人,准备火把、火油!李岩,你若再不肯束手就擒,咱家就立刻下令,放火烧了这整座白云山!看你这自诩的‘忠臣’,忍不忍心让这满山的林木、这山中的飞禽走兽、甚至可能藏匿其间的樵夫药农,都为你这逆臣陪葬!”
听到“烧山”二字,李岩浑身剧烈一震,如遭雷击。他看着被刀剑加颈、受伤被制的家人,看着这片他打算终老于此、寄托了最后宁静希望的青山绿水,看着老仆李标委顿于地的身影,眼中最后一点光彩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绝望。他停止了挣扎,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与力气,脊梁似乎也佝偻了几分,颓然道:“住手……都住手……我……我跟你们走。”
“老爷,不可!”
“父亲!”
红娘子和两个儿子闻言,皆是悲声惊呼。
李岩看向他们,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愧疚与一种痛彻心扉的决绝,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我李岩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连累你们性命,更不能连累这无辜山林,因我而化为焦土。”他转向段正华,用尽力气重新挺直了脊梁,尽管枷锁已然在身,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尊严,“放开我的家人。我随你回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段正华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残忍而得意的笑容,示意番役放开红娘子,却依旧将受伤的李君嗣、李君传牢牢扣住:“阁老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放心,只要您乖乖合作,不耍花样,夫人和两位公子,咱家自然会‘妥善安置’,保他们性命无虞。带走!”
番役们给李岩套上沉重的枷锁,粗鲁地推搡着,向山下走去。红娘子披头散发,想要不顾一切地追赶上去,却被几名番役用明晃晃的钢刀死死逼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和两个儿子被那群如狼似虎的番役押解着,身影逐渐消失在茂密的山林小径的尽头。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模糊了她所有的视线。山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尘土,吹动着她凌乱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袂,那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的身影,立在残破的篱笆院内,显得无比凄凉与悲怆。
夜色彻底笼罩了北京城。光禄大夫府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
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六人沉默地围坐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他们已通过戚睿涵早年布下的一些特殊渠道,得知了李岩及其二子在白云山被捕,并正被押解回京的确切消息。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我们还是……没能改变什么。”白诗悦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力感,她将脸埋在手心里。
袁薇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疲惫与悲凉:“李阁老最终还是选择了不连累家人,不连累山林。他其实早知道司马门不会放过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董小倩眼中隐含的泪光终于滑落,她哽咽道:“为何……为何忠臣良将,总是落得这般下场?这世道,这朝廷……”她说不下去了。
刘菲含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瓷器也无法平息她心中的怒火与寒意:“司马门……此獠不除,国无宁日,忠良尽戮,纲常沦丧!”
刁如苑相对而言最为冷静,但眉宇间也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色与凝重,她缓缓道:“现在说这些,已于事无补。李阁老落入他们手中,以司马门的手段,恐怕……凶多吉少。我们当时若强行介入,结果未必更好,很可能只是徒然多添几条亡魂,甚至可能让司马门找到借口,将我们一并铲除。李阁老说得对,我们必须先保住自己,积蓄力量。未来若要对付司马门这等大奸大恶之徒,还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合适的时机,以及……更周密的谋划。”
戚睿涵一直沉默着,如同雕像般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浓重得令人窒息的夜色,看到那被囚于木笼囚车之中,带着沉重枷锁,正一步步走向京城,走向未知却几乎可以预见的悲惨命运的老臣。他想起李岩在白云山草庐送别他们时,那决绝而悲凉的眼神,那看似平静却蕴含了万千言语的“保重”;想起下山时听到的、那隐约传来的、来自山上的喧哗与金铁交鸣之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与挫败感。
历史的惯性,或者说人性中那贪婪、阴暗与对权力的无尽欲望,似乎总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挣脱他们这些“异数”的努力,冷酷而固执地将事情推向那个既定的悲剧方向。
他缓缓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李阁老……是早已将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了。他让我们保重,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希望我们这些他眼中的‘火种’,能在这暗夜中留存下去,或许……或许将来能有燎原之日。”
他转过头,目光逐一扫过五位同伴苍白而坚定的脸庞,那跳动的烛光在他们眼中映出点点光芒:“司马门今日能害李阁老,异日就可能害张阁老、王尚书……害所有不肯依附于他、所有可能阻碍他独揽大权的忠正之士。他的野心,绝不会止步于目前的位置。我们……需要更谨慎,更隐忍,也需要等待,或者……在未来,想办法创造,一个能彻底扳倒他的机会。”
他的话语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带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与未言的艰险。
烛光下,六人的影子在墙壁上被拉得很长、很长,随着火焰的跳动而诡异地晃动着,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坎坷与尚未定局的风云。窗外的北京城,万家灯火在沉沉的夜色中零星闪烁,勾勒出一片看似太平盛世的朦胧景象,然而在这座帝王之都的最深处,权力的博弈、人性的倾轧与黑暗的残酷,从未停歇。
白云山上那未干的忠臣血泪能否昭雪,这刚刚开启的、年号“永昌”的盛世,又将在这暗流的冲刷下走向何方,这一切未知的、沉甸甸的答案,都压在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头,如同这深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