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秋,幽州城褪去了夏日的炽热,迎来了天高气爽的时节。燕云王府的后花园内,金桂飘香,菊花怒放,青石小径旁的梧桐叶已染上淡淡的金黄。闻焕章身着藏青儒衫,手持羽扇,缓步走在小径上,身后跟着孙安与陆登二人。孙安一身劲装,面容刚毅,腰间佩剑未拔却已透着凛然正气;陆登则身着常服,神色沉稳,作为范正鸿的妹夫,他为宗室亲誉自有便宜行事之权,更何况陆文龙可是钦点的世子伴读。
三人此行,并非寻常的游园闲谈,而是肩负着一桩关乎燕云未来的大事。自范正鸿定鼎燕云以来,推行土改、军改、商业改革与税务改革,疆域从燕云十六州拓展至辽西、西域、蒙古、高丽、东瀛,总人口达一千五百余万,百姓安居乐业,军队战力强盛,又开了次科举,文武人才汇聚,燕云的实力早已远超偏安一隅的割据势力,具备了问鼎天下的根基。可范正鸿始终以“国主”自居,并未更进一步,这让一众文武大臣忧心忡忡。
“闻先生,此次前来,大哥若执意推辞,我等该如何是好?”孙安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他跟随最早,自少年时便敬佩范正鸿的雄才大略,如今燕云大业已成,范正鸿却迟迟不肯进位,他实在不解。
闻焕章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二人,羽扇轻轻敲击掌心:“孙将军莫急。王爷雄才大略,心怀天下,只是他心中或许仍有顾虑。我等此次前来,并非强求,而是要向王爷陈明利害——如今燕云虽强,却仍以‘国主藩王’之名行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若想平定天下,拯救万民于水火,必须要有大义之名,方能号令天下,凝聚人心。”
陆登点头附和:“闻先生所言极是。如今宋廷腐朽,金国虎视眈眈,天下百姓苦战乱久矣。大哥若能进位,登基称帝,建立新朝,便能以‘天命所归’之名,挥师南下,平定叛乱,抵御外侮,这才是真正的大义之举。我作为宗室,更是希望他能成就千古伟业,让燕云的百姓永远脱离战乱之苦。”
三人说着,已来到后花园的暖阁外。暖阁内,范正鸿正临窗而坐,一手抱着范承燕另一只手中捧着一卷《左传》,神情专注。窗外的金桂香气飘入阁内,伴着淡淡的墨香,营造出一种宁静致远的氛围。
“王爷,闻焕章、孙安、陆登求见。”亲卫在门外禀报。
暖阁内的墨香与窗外的桂香交织,范正鸿指尖摩挲着《左传》泛黄的纸页,目光仍停留在“大居正”三字上,怀中的范承燕已枕着他的臂弯浅浅睡去,小眉头偶尔轻蹙,像是梦到了庭院中追逐的蝴蝶。听到亲卫禀报,他缓缓抬眼,眼底的沉静如幽州城外的拒马河,不起半分波澜,只淡淡开口:“进来吧。”
门轴轻响,闻焕章领头而入,羽扇在掌心轻轻一叩,目光先落在范正鸿怀中的稚子身上,脚步下意识放轻。孙安与陆登紧随其后,前者按捺住急切,后者神色沉稳,却都在踏入暖阁的那一刻,被范正鸿身上那份超然物外的气场稍稍摄住,一时竟忘了原本准备好的开场白。
范正鸿抬手示意三人落座,目光掠过案上温着的清茶,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秋高气爽,先生与二位将军不在军中理事,不在衙署办公,倒是有闲情来后花园寻我,想来不是为了赏桂品菊吧?”
闻焕章定了定神,羽扇一收,起身拱手:“王爷明察秋毫。臣等今日前来,确有一桩关乎燕云千万黎民、后世百年基业的大事,想向王爷陈明。”他刻意加重了“千万黎民”与“百年基业”八字,目光灼灼地看向范正鸿,试图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动容。
范正鸿却只是淡淡一笑,将《左传》轻轻放在案上,动作轻柔以免惊醒怀中幼子:“先生不妨直说。燕云今日的局面,离不开先生与诸位将士的鼎力辅佐,有话但讲无妨。”
“那臣便直言了!”闻焕章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却又迅速压低,“王爷自拥兵燕云以来,扫契丹余孽,驱女真游骑,拓土万里,抚民千万。土改让耕者有其田,军改让甲士有其志,商税改革让国库充盈,科举取士让贤才汇聚。如今燕云疆域东至东瀛列岛,西抵葱岭,北达贝加尔湖,南接宋境,人口一千五百余万,兵甲四十万,粮草可支十年,兵器甲胄精良冠绝天下——如此基业,早已非藩王之地,实乃帝王之壤!”
他顿了顿,见范正鸿神色依旧平静,便继续说道:“可王爷至今仍以‘国主’自居,奉宋室正朔,终为称臣于汴梁。如今宋廷腐朽不堪,徽宗耽于书画,蔡京、童贯之流把持朝政,苛捐杂税繁重,百姓流离失所。而金国虎视眈眈,完颜吴乞买已统一女真各部,兵锋直指燕云。此时若王爷仍无帝王之名,对内则难以凝聚民心,对外则无法号令诸侯。一旦宋金夹击,或内部生变,我等多年心血恐将付诸东流!”
孙安听得心头一热,忍不住插话:“先生所言极是!王爷,末将跟随您二十余年,从易水河畔到辽东雪原,亲眼见您如何白手起家,如何为百姓谋福祉。如今燕云兵强马壮,正是登基称帝、建立新朝之时!只要王爷点头,末将愿率铁骑南下,直捣汴梁,迎王爷定都京洛,成就千古霸业!”
范正鸿抬手打断了孙安的话,目光转向闻焕章,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诘问:“先生饱读诗书,深谙历史。古往今来,多少人因帝位之争,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百姓流离失所。我起兵燕云,初衷并非为了一己之尊荣,而是为了让燕云百姓不再受契丹、女真的欺凌,不再受宋廷的盘剥。如今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这便够了。为何一定要追求那帝王之名?”
闻焕章早有准备,羽扇轻摇,从容应答:“王爷此言差矣。帝王之名,并非一己之尊荣,而是责任与大义的象征。昔年商汤伐桀,武王伐纣,皆以帝王之名,行吊民伐罪之事,方能得到天下响应。如今宋廷失德,金国残暴,天下百姓苦之久矣。王爷若登基称帝,便是天命所归,可以‘吊民伐罪’之名,挥师南下,平定宋廷之乱,抵御金国之扰,拯救万民于水火。这并非争权夺利,而是顺应天意,顺应民心!”
他上前一步,目光坚定:“再者,燕云如今疆域辽阔,部族众多,若没有帝王之尊,如何震慑那些心怀异心的部族首领?如何让远方的百姓信服?如何让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尽心尽力?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王爷若执意推辞,一旦他日有奸人借‘名分之争’挑起内乱,或宋金以‘讨伐叛逆’之名来攻,我等如何应对?到那时,王爷想要守护的百姓,恐怕反而会因王爷的‘谦让’而遭受战乱之苦!”
范正鸿沉默片刻,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范承燕,眼神中满是温柔:“承燕今年才八岁,他自幼在和平环境中长大,从未见过战乱之苦。我只愿他能平安长大,愿燕云的百姓能永远远离战火。若我登基称帝,必然会引发宋金的忌惮,战火恐怕在所难免。我怎能为了一个虚名,让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王爷,战火并非因您称帝而起,而是因宋金的贪婪与腐朽而起!”闻焕章语气恳切,“即便王爷不称帝,金国迟早会南下攻燕,宋廷也绝不会容忍燕云日益强盛。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以帝王之名凝聚人心,整合力量,先平定宋廷,再抵御金国,最终实现天下一统,让百姓永享太平。到那时,承燕世子将来继承的,将是一个一统天下的盛世王朝,这难道不是对他最好的守护?”
陆登此时也开口附和:“大哥,闻先生所言极是。我作为宗室,深知名分的重要性。如今燕云子弟日益增多,文武百官也都盼着大哥能进位称帝,建立新朝。若大哥执意推辞,不仅会让百官心寒,也会让天下士子失望。再者,大哥若登基,便可立承燕为太子,确定储君之位,稳定朝局,这对燕云的长治久安至关重要。”
范正鸿缓缓摇头,将怀中的范承燕轻轻交给一旁的侍女,示意她带下去好生照料。待侍女离开,他才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神色凝重:“我并非不知百官与宗室的心意,也并非不懂名分的重要性。只是,称帝容易,守业难。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登基之初,都想着励精图治,造福百姓,可到了后期,却沉迷于酒色,荒废朝政,最终导致王朝覆灭。我担心自己也会重蹈覆辙,担心燕云的基业会毁在我的手中。”
闻焕章紧随其后,站在范正鸿身侧,目光与他一同望向窗外:“王爷此言过矣。王爷自幼饱读诗书,心怀天下,登基之后,必然会一如既往地励精图治,造福百姓。再者,燕云如今有完善的制度,有忠诚的文武百官,有百姓的支持,即便王爷他日偶有疏忽,也有众人辅佐,不至于让王朝覆灭。更何况,王爷若不登基,燕云的制度再完善,也难以长久维持。只有建立新朝,确立帝王之位,才能将燕云的制度传承下去,让百姓永远享受太平之福。”
他顿了顿,语气更为恳切:“王爷,臣跟随您十二年,深知您的为人。您并非贪图享乐之人,也并非权力欲极强之人。您所追求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如今,登基称帝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唯一途径。请王爷三思!”
范正鸿转过身,目光落在闻焕章身上,眼神复杂:“先生,我明白你的心意,也明白百官与百姓的期盼。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容我再考虑考虑。”
闻焕章知道范正鸿心中仍有顾虑,便不再强求,拱手道:“王爷,臣等今日前来,并非要逼王爷立刻做出决定,只是希望王爷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如今时间紧迫,金国随时可能南下,宋廷也在暗中积蓄力量。请王爷尽快做出决定,以免错失良机。”
孙安与陆登也一同拱手:“请王爷三思!”
范正鸿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几分:“诸位的心意,我已知晓。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先回去吧。此事我会仔细考虑,三日后给你们答复。”
闻焕章三人见范正鸿松口,心中稍安,再次拱手行礼,缓缓退出了暖阁。
暖阁内再次恢复了宁静,范正鸿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神色凝重。他抬手拿起案上的《左传》,目光再次落在“大居正”三字上,心中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