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布鞋碾过江边的碎石,木杖在掌心烫得惊人。
赤月虽已西沉,他却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与木杖震颤的共鸣——十年前那夜,他在冷香宫废墟烧婚服时,碎布被风卷走的方向,此刻正像有根线牵着他的魂。
冷香宫的断瓦残垣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荒草过膝,断柱上还留着当年大火的焦痕。
陈默扶着半堵残墙蹲下,木杖尖突然重重戳进泥里,震得他虎口发麻。在这儿。他低喃,指尖拂过青石板缝隙里的青苔——十年前那阵风,该是把碎布卷进了这里。
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时,他触到了一片硬棱。
陈默屏住呼吸,将泥块轻轻掰开,半枚焦黑的布料裹着炭灰露出来,边角还留着苏府婚服特有的金丝暗纹。
他喉结滚动,想起大婚当日苏家长辈将婚服掷进火盆时,苏清漪站在廊下,眼底的冰碴子比雪还冷。原来你一直都在等我。他对着残片轻声说,指腹擦去上面的泥,布料竟发出极淡的金光。
怀里的玉简突然发烫。
那是他三年前在终南山巅签到所得的无名之道,十年来始终只显半篇,此刻却因残片的靠近而嗡鸣。
陈默将残片覆在玉简上,青白色的光晕瞬间笼罩双手。不居功,不恋权,为民执刃者,可借万民心火一燃。一行金篆从玉简深处浮起,映得他眼尾发红。
他闭了闭眼,内息如江河倒卷。九阴真经的寒、缩地成寸的轻灵、武圣战魂的刚猛,十年间所有修为化作一道赤流,从丹田涌向指尖。
残片在金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凝成一枚半指长的令牌,表面流转着星子般的微光。
陈默将心火令贴身收好时,额角已渗出冷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剥离修为,像剜了块心头肉。
西北荒原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程雪脸上。
她蹲在新砌的石阵前,指尖在青铜罗盘上划过,最后一枚刻着字的阵旗地插入土中。成了。她抹掉嘴角的血,这是连续布置十三个阴脉阵的第七个,每完成一个,被阴脉侵蚀的反噬便重一分。
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程雪抬头,三百里外的山梁上,九道金光直冲天际。嗡——第一声钟鸣震得她耳骨发疼,第二声、第三声......九声过后,荒原上那些刻着圣朝永固的伪碑纷纷炸裂,黑色符纸裹着怨魂从碑心窜出,在半空被金光绞成碎片。
程雪扯出染血的帕子擦手,望着逐渐消散的黑雾笑了:陈先生,您说的以毒攻毒,程雪总算没辜负。
京城里的天却阴得厉害。
苏清漪站在相府门口,望着堵满街道的人群。
他们举着首辅谋逆的白幡,砖头瓦块砸在朱红门墙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白灰。开宫门。她对守门的亲卫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当百扇宫门次第洞开,举着白幡的百姓愣在原地——御道两侧站满了捧着茶盏的婢女,宫墙下支起了煮着热粥的大锅,最前方的丹陛上,苏清漪正扶着一位白发老农的胳膊:张阿公,您说今年春旱,地里的苗儿喝不上水,咱们去和皇子殿下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引护城河的水?
人群中突然挤进来个戴斗笠的汉子,手里的火把正往粥锅上伸。且慢!一道清亮的童声响起,十二岁的皇子李昭阳从苏清漪身后跑出来,身上的锦袍沾着泥点,阿公,我昨日跟张司农学了开渠,咱们去御田试试?他拽着老农的手往宫里走,路过那汉子时突然顿住,你手里的火把好脏,会弄脏阿公的新鞋。
汉子的手猛地一抖,火把地掉在地上。
他抬头正对上苏清漪的眼,那双眼像秋后的潭水,清得能照见他怀里藏着的匕首。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首辅请咱们喝粥,逆贼才拿火把烧饭!白幡开始东倒西歪,有人捡起地上的粥碗,有人偷偷把怀里的石头塞回袖中。
暮色漫进相府时,柳如烟的面纱被风掀起一角。
她倚在街角的茶楼二楼,望着宫门前渐渐散去的人群,指尖摩挲着怀里的信鸽。
陈默制心火令时的金光、程雪阵成时的钟鸣、苏清漪开宫门时的从容,这些碎片在她脑子里转了三转,最后凝成个主意。
她吹了声短哨,信鸽扑棱棱飞起,爪上系着的纸条在风里展开:三日后,监察院。
陈默在江边拾了片枫叶,夹在心火令旁。
他望着东去的江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那是程雪的阵法在鸣响,也是天下民心开始苏醒的声音。
木杖又轻轻震了震,这次的震动里没有催促,倒像在说:该让有些人,尝尝这把刀的厉害了。
暮色漫过京城东南角的青瓦,柳如烟倚在茶楼雕花窗后,指尖将最后半块桂花糕碾成碎屑。
楼下酒客的议论声混着风钻进来——监察院?
陈赘婿不是退隐三年了么?镜审可是要扒皮见骨的,听说连李大将军的私兵都往城南聚了......她勾唇一笑,袖中信鸽轻啄她手腕,那是暗桩回报:西市米行后院藏了七把淬毒短刃,东巷绣坊的绣娘正往绢布里塞密信。
该收网了。她摘下面纱,露出左颊那枚朱砂痣,对着信鸽低语两句。
鸽翼掠过檐角铜铃,清响惊得茶楼里的说书人顿了顿,却见她已提起裙裾下楼,绣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般的节奏。
监察院的朱门在三日后卯时被撞开。
陈默将现身的消息像热油泼进滚水,三十七个刺客裹在送菜的挑夫、卖花的老妇、抬棺的孝子里涌进来,却在跨过高高的门槛时齐齐顿住——正堂之上,柳如烟端坐在陈默往日审案的檀木椅上,身后十二面青铜镜映着晨光,将整座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诸位来得早。她指尖叩了叩案上的玄铁令牌,我替陈先生传句话:执刀者,永不归来。
话音未落,十二面青铜镜突然泛起幽蓝光晕,镜中景象如涟漪扩散,眨眼间漫过京城九门,在每座回音碑上投下清晰影像:户部侍郎往赈灾粮里掺沙的手、左将军将军饷塞进暗柜的背影、三皇子往御酒里投毒时颤抖的指尖......五十三张扭曲的脸同时出现在各个城门,百姓的惊呼和怒骂像潮水般涌来。
不可能!
镜审需要陈默的心火令户部侍郎跌坐在地,冠冕滚到柳如烟脚边。
她弯腰拾起,轻轻一吹,冠上东珠簌簌落在他脸上:要谢,就谢陈先生当年教我以彼之道——你们用黑账遮天,我便用黑账镜照妖。
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呼:那是我家被贪的救命钱!石块如暴雨砸向监察院,柳如烟退到廊下,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主被按在泥里,眼底的冷意终于褪了些。
她摸出怀中染血的帕子,那是陈默三年前留给她的,边角还留着留三分余地的字迹。先生,您要的民心,他们接住了。她对着天空轻声说,转身时裙角扫过满地狼藉,像扫过一场旧梦。
皇陵禁地的石阶上,沈归舟的青铜牌在晨露里泛着幽光。
他每走一步,石缝里的青苔便渗出暗红,那是历代守陵人用血画的禁咒。先贤共鉴。他跪在第三十六级台阶前,将铜牌按在刻着字的石砖上,地底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三十六座祖庙的铜钟同时炸响,沈归舟抬头,看见空中浮起三十六道虚影:穿绯色官袍的老臣捋着长须,着青衫的书生攥着断笔,最前面的白发老者手里还提着半块被砍断的惊堂木——那是百年前被奸臣害死的铁面御史。
求延灾劫。他从怀中取出心火令残模,那是陈默剥离修为时落下的碎片,此刻正泛着与十年前相同的金光。
虚影们的目光扫过残模,白发老者抬手,一道金芒没入沈归舟眉心:可延三月,以体制信用为引。
沈归舟踉跄着后退,额头抵在冰凉的石壁上。
三个月,足够让新修的堤坝合拢,让各地的劝学馆开课,让程雪的阴脉阵彻底稳固。
他摸着心口发烫的残模往回走,路过山脚下的茶摊时,听见个奶声奶气的童音:阿爹你看,我捏的锅不会漏!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正蹲在路边,用泥巴捏了口圆滚滚的小锅,认真地把石子叮叮当当往里丢。
沈归舟忽然想起陈默常说的锅没锈,是有人想掀,此刻看着女娃脸上的泥点,喉咙突然发紧。
他摸出块桂花糖递过去,女娃仰起脸笑:阿姐说,等新锅支起来,就能煮甜甜的粥啦。
陈默站在江边时,晚霞正把江水染成血红色。
他望着对岸新立的民气学堂,青砖墙上有学则民明,民明则国固的字样被夕阳镀了层金边,里面传来孩子们齐读《论语》的声音: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该走了。他转身要往小屋去,袖中突然一烫——那枚无名之道的玉简像烧红的炭块,隔着两层布料都灼得皮肤生疼。
他慌忙掏出来,却见玉简便在掌心裂开道细缝,暗红光芒顺着缝隙渗出,在沙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风卷着沙粒掠过脚面,陈默低头,就见方才还平整的沙地被风画出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该你了。
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十年前在冷香宫烧婚服时,风卷走的碎布;三年前在终南山巅签到时,玉简里半篇的无名之道;昨日剥离修为时,心口剜肉般的疼......所有片段突然在脑海里炸开。
远处烽燧台的火光又闪了闪,像是有人在极远的地方举着火把,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木杖在他掌心轻轻震颤,这次的震动不再像从前那样隐晦,倒像是有个温热的手在推他后背。
陈默望着江对面学堂里蹦跳的孩童,望着城墙上还未完全消散的黑账镜投影,望着沙地上那四个被风写就的字,喉结动了动,终究弯腰拾起块石子,在该你了旁边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
再等等。他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江面上的叶子。
可袖中的玉简仍在发烫,沙地的字被风重新勾勒得更清晰了些,木杖的震颤也越来越急,仿佛在说:等不得,等不得。
暮色渐浓时,江畔小屋的晨雾已悄悄漫过门槛。
陈默站在屋前,望着袖中透出的红光,又看了眼沙地上被风反复描摹的该你了,最终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扉闭合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碎裂声——是玉简彻底裂开的声音,还是某个旧梦破碎的声音?
他没回头,只是摸黑点燃了案头的烛火,火光映得他眼底的暗潮翻涌,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在冷香宫废墟里拾碎布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