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御花园,寒梅如雪,冷香浮动。
虞妩华披着一件银红织金鹤氅,缓步穿行于梅林深处,指尖轻轻拂过一枝垂落的粉瓣,唇角含笑,眸光却静得像一口深井。
她今日来赏花,实则为等风起。
忽然,一阵刺骨寒意自脊背窜上,眼前景物骤然扭曲——梅树化作焦木,地面裂开血口,耳边响起战马嘶鸣与箭矢破空之声。
她瞳孔一缩,双膝发软,整个人毫无征兆地跌坐于地。
“贵妃娘娘!”宫人惊呼上前,七手八脚欲扶。
虞妩华目光失焦,口中喃喃出声,语调飘忽如梦呓:“火烧山脊三更天……铁马踏碎芦花滩……雁门无雪,血染黄沙……”
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仿佛从幽冥中传来谶语。
小满子立在人群之后,脸色未变,只悄然退后半步,袖中指尖已捏住一方素笺,迅速记下这四句怪语。
她低垂着眼,像一尊不动的影子,可心跳早已加快——这是贵妃第三次“梦语成真”了。
片刻后,虞妩华猛地一颤,回过神来,眼神恢复清明,见众人围拢,便柔柔一笑:“怎么了?我……是不是又说胡话了?”她抚额轻叹,“昨夜做了噩梦,梦见边关大火,烧得天地通红……许是受了寒。”
宫人们忙不迭应和,搀她回昭阳殿取暖。
可没人看见,她转身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
当晚三更,乾元殿灯火未熄。
八百里加急战报送抵宫门,守将亲笔血书:敌军果然于三更自芦花滩突袭,意图截断粮道!
幸虞军早有防备,伏兵四起,斩首三百余级,夺回被劫粮车十七辆,初步恢复部分补给线通畅。
捷报呈上,萧玦端坐龙案之前,指节叩击紫檀桌面,一声声沉如雷震。
他沉默良久,忽问:“今日贵妃在御花园说了什么?”
内侍低头递上小满子誊写的密笺。
明黄烛火下,那几行墨字静静躺着——“火烧山脊三更天,铁马踏碎芦花滩……雁门无雪,血染黄沙。”
萧玦指尖缓缓划过纸面,停在“三更天”三字上,指腹微微发颤。
这不是巧合。
前有“火药库旧址可燃”,后有“户部调包军粮”,如今连尚未发生之战事都能预知时辰地点……一个“痴傻”贵妃,如何能屡次窥见天机?
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寒光凛冽。
“传厉昭。”
不多时,大理寺少卿厉昭跪于殿前,黑袍肃穆,面容冷峻。
“查兵部近半月所有边关奏折流转记录。”萧玦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朕想知道,哪些报急的折子,被压在了哪里。”
厉昭心头一震,叩首领命,却不急于退下:“陛下……是否需知会内阁?”
“不必。”萧玦冷笑,“这天下,谁主生死,还不由朕说了算?”
厉昭默然退出,掌心已渗出冷汗。
他知道,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绕过内阁、直接命司法衙门插手军政文书流转。
此举看似查案,实则是对整个中枢运转体系的信任崩塌之始。
与此同时,一道密令自乾元殿飞出,落至禁军统领冯都尉手中。
兵部档案房外,夜色浓重。
冯都尉率亲卫以“防火巡查”为名,悄然封锁四周门户,切断内外传信通道。
所有值守吏员不得出入,连一只飞鸟也难逃监控。
而远在昭阳殿,虞妩华正焚香静坐。
青烟袅袅升起,她盘膝于蒲团之上,神色宁和,仿佛世间纷争皆与她无关。
唯有指尖偶尔轻捻佛珠,泄露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小灯笼悄无声息地入殿,跪伏于侧,低声禀报:“账房周秉私宅已搜,得墨先生亲笔批条副本三张,皆涉雁门军饷调拨,确系伪造户部印文后转拨虚账。东西已取走,现场留了火烧痕迹,像是有人抢先灭口未尽。”
虞妩华缓缓睁开眼,唇角微扬。
“很好。让风再大些。”
她要的不是立刻揭发,而是让怀疑像毒藤一样,在朝堂每一寸缝隙里悄然蔓延。
谁都知道兵部出了问题,却说不清问题在哪;人人都在自保,彼此猜忌,最终只能把矛头指向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兵部尚书薛怀义。
而她,依旧是那个天真烂漫、偶发疯言的痴傻贵妃,甚至连皇帝都不会轻易将她与此等滔天阴谋联系在一起。
三日后便是大朝会。
届时,厉昭将捧着一份详录文书步入金殿。
但此刻,乾元殿中,萧玦独自立于窗前,凝望漫天星斗。
他手中仍握着那张密笺,反复摩挲着“血染黄沙”四字,忽然低笑一声:“虞妩华啊虞妩华……你到底是谁的棋子,还是……这盘棋,本就是你布下的?”第145章 朱笔残图,暗流潜涌
大朝会当日,天未破晓,金殿内外已肃立如林。
文武百官按品列班,鸦雀无声。
殿前铜壶滴漏声清晰可闻,仿佛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之上。
厉昭身着黑底绣银线的大理寺官服,手捧卷宗缓步出列。
他面容冷峻如霜,步伐沉稳,却在踏上丹墀那一刻,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惊疑,有忌惮,更有无数双藏于袖中的手悄然收紧。
“臣奉旨稽查兵部文书流转。”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大殿,“经查,驿传司近两月共截留虞家军紧急军情八件,最迟一份延误十一日,致前线粮道断绝三日,险些酿成溃败。”
满殿哗然。
兵部尚书薛怀义脸色骤变,当即出列怒斥:“荒谬!驿传司归我兵部管辖不假,然其运作自有制度,岂容你一面之词便定罪?再者,边关奏报皆经内阁批阅,若真有延误,为何当时无人察觉?”
厉昭不疾不徐,从卷宗中抽出一叠纸页:“此为驿卒交接簿副本、马牌登记与沿途哨站印信记录。其中七次传递皆由尚书令侄子——薛明远亲自签押‘缓行’或‘待议’。而户部郎中程恪名下盐场账目,三个月内向北境私仓转移白银共计十七万两,皆以‘修缮堤防’为名出账,实则无迹可查。”
他又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更蹊跷的是,这些异常款项流动,恰好始于陛下登基后第一次大规模调拨虞家军补给之时。”
殿内死寂。
萧玦端坐龙椅,指尖轻轻叩击扶手,一声未发。
他眸光低垂,似在思索,又似早已洞悉一切。
良久,他缓缓抬眼,声音平静得令人胆寒:
“那句‘火烧山脊三更天’……贵妃几日前说的?”
无人应答。
群臣面面相觑,有人低头避视,有人额角渗汗。
谁都知道那日在御花园发生的怪事,可谁也不敢在此刻提起一个“痴傻”女子的梦呓。
那是禁忌,是悬在头顶的利刃——说得多了,怕被疑心通敌;说得少了,又恐错过天机。
就在这凝滞的寂静中,萧玦忽然起身,玄色龙袍拂过玉阶,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此事交由朕亲理。退朝。”
乾元殿的钟声回荡在宫墙之间,朝会结束,可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此时的昭阳殿,却静得出奇。
虞妩华坐在窗畔案前,手中一支细长朱笔正缓缓描摹一幅残破地图。
纸上山川走势模糊不清,唯有几处用红线圈出的要道与水源清晰可见,像是某种隐秘的标记。
她神情专注,唇角微扬,仿佛真沉浸于这无意义的涂画之中。
殿门无声开启。
一道高大的身影踱步而入,脚步极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萧玦没有带随从,也没有宣召,就这样悄然出现在她身后,静静伫立良久,目光落在那幅尚未完成的地图上。
烛火摇曳,映得他半张脸明暗交错。
“你若真能预知战局……”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如夜风穿林,“为何不说全?”
虞妩华笔尖微顿,旋即继续描画,笑意盈盈:“臣妾痴傻,只记得梦里的几句胡话。若说得太多,怕陛下以为臣妾是妖。”
她说得娇软无辜,眼波流转间尽是天真烂漫。
可就在那一瞬,烛光掠过她眼底——一抹锋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下一刻,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轻轻压入案边茶盏底部。
动作自然得像拂去一缕发丝,连呼吸都未曾紊乱。
而此刻,窗外寒风正紧,吹动檐下铜铃轻响,仿佛某种无声的倒计时,悄然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