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的灯火,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幽微。
绿芜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户部档案库的深沉夜色。
这里是帝国的钱袋子,也是尘封秘密的坟场,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与墨锭混合的、近乎腐朽的气息。
她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夜猫,足尖轻点,避开每一块可能发出声响的地砖,径直寻到库房西北角的铁梨木柜。
“雁门关,丙字卷,宣和三年至五年。”
虞妩华的命令在她脑中清晰如昨。
绿芜拉开沉重的柜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她熟练地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堆积如山的卷宗。
她按照卷宗上的标签,迅速抽出了三本厚重的底册。
借着烛火,她依令用指尖轻轻抚过纸面,那是一种极其粗糙、混有草屑的军用纸。
忽地,她瞳孔一缩。
在一处记录“粮草损耗”的条目下,原本清晰的墨迹在烛火的微温烘烤下,竟像活了一般,开始微微扭曲,边缘浮现出一层极淡、几不可见的重影。
阴文!
绿芜心头猛地一跳,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迅速吹熄火折子,从袖中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熏香丸,用火石引燃。
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没有丝毫扩散,笔直地、螺旋状地穿过高窗的缝隙,消散在夜空中。
这是昭阳殿与宫外联络的最高密级信号——阴文得见,速请故人。
几乎是同一时刻,昭阳殿内,虞妩华放下手中的一卷棋谱。
她看了一眼窗外那抹转瞬即逝的青烟,平静地对小灯笼道:“去城西的‘百草枯’药铺,找沉香婆。告诉她,故人之女,想问一问‘冰麝油’的旧事。”
小灯笼领命而去。
那间名为“百草枯”的药铺,门脸破败,藏在京城最偏僻的死胡同里,若不是事先得了指点,便是禁军的缇骑也难以寻到。
沉香婆是个干瘦佝偻的老妪,满脸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一双手却保养得异常光滑。
当她从小灯笼口中听到“冰麝油”三个字时,那双正在捣药的手猛地一抖,药杵磕在石臼边缘,发出一声闷响。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这方子……是夫人当年在北疆亲手调制的,专为记录军中机密。除了她自己,只传了三人。如今……还活着的,应该只剩我这把老骨头了。”
她沉默半晌,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半块已经干结的黑色残膏。
“这是‘雪莲凝脂膏’,”她将铁盒交到小灯笼手中,郑重叮嘱,“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须取清晨第一滴雪莲花露调和成油,薄涂于纸背。记住,全程不得见光,须在全黑的密室中进行,否则神仙也难救。”
子时,昭阳殿的密室之内,落针可闻。
虞妩华亲手将那漆黑的药膏用一滴珍贵的雪莲露缓缓研开,一股清冽中带着微腥的奇特香气弥漫开来。
她换上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用一支最细的狼毫笔,将调和好的药油,均匀地、薄薄地涂抹在那本户部账册的背面。
做完这一切,她取过一片温润的暖玉薄片,轻轻覆在纸上,用手心的温度缓缓按压。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
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纸背上,如同有无形的笔在书写,一行行淡青色的细密小字,渐渐浮现。
那是一种截然不同,却更为详尽的账目!
每一笔被记录为“损耗”的军粮、军械、军银,在这里都有了全新的去向——某某商号,某某钱庄……
而在每一笔账目的末尾,都用朱砂印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方形暗记——“柳”。
虞妩华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为之一滞。
这个“柳”字私印,她认得!
前世,这正是母亲最信任的贴身幕僚,柳七郎的私人印信!
那个才华横溢、算无遗策,最后却在一次护送粮草的途中,“意外”身亡,连尸骨都未曾寻回的柳七郎!
原来,他根本没有死。
他摇身一变,成了薛怀义的喉舌,那个在市井中翻云覆雨,操控舆论的墨先生!
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脊椎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次日,御书房。
萧玦正与几位内阁大臣议事,虞妩华按例前来奉茶。
她今日的面色比往常更加苍白,眼神也带着几分涣散,一副痴症又加重了的模样。
她手中端着茶盏,另一只手却抱着一本册子——正是她亲手抄录的《户部春录》。
就在她走到御案前时,脚下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倒。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中滚烫的茶盏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那本《户部春录》的抄本上。
“水……好冷……”她跌坐在地,眼神空洞,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口中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娘说……三更灯下,要看清……字都花了……”
宫人们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收拾。
虞妩华却仿佛被吓坏了,顺势用自己那条绣着白芷花的素白裙角,胡乱地去吸拭书页上的水渍。
无人察觉,就在那片刻的接触中,裙角上事先浸染的微量特制药液,已经悄无声息地渗入了湿润的纸张。
待账册被扶正,半干的纸页上,茶渍宛然。
虞妩华的视线看似随意地一瞥,心跳却漏了一拍——就在那片湿痕中央,那个她昨夜才见过的“柳”字暗记,此刻竟在茶水与药液的混合作用下,隐隐泛起一丝极难察觉的、如金沙般的微光!
成了!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狂喜与激动,继续扮演着受惊的痴傻美人,带着哭腔对一旁的绿芜道:“书……书弄脏了……快……快送回去,不然户部的公公要骂我了……”
绿芜会意,连忙捧起那本“被毁”的册子,低声应道:“是,娘娘,奴婢这就送回原处。若有人查问,奴婢就说……是贵妃痴症发作,不慎扰了文书。”
夜幕再次降临。
户部档案库外,突然火光冲天,喊声四起。
“走水了!鼠患引燃了旧档,快救火!”
冯都尉一身戎装,亲率一队羽林卫,以雷霆之势封锁了整个库房外围,美其名曰弹压乱局,维持秩序。
一片混乱之中,他麾下的影子卫早已如鬼魅般潜入库房,将那本被虞妩华“弄脏”的真账抄本,与一本早就备好的、一模一样的仿本,完成了调换。
而那本真正的、藏着惊天秘密的户部原件,此刻早已不在宫中。
它被悄然送出,藏入了一尊位于城外皇家寺庙的观音像腹中,静待石破天惊的那一日。
昭阳殿内,万籁俱寂。
虞妩华独坐灯下,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显影后的军饷密账。
她的指尖,冰凉如雪,轻轻划过账目上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八十万两……”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重得能压垮整座宫殿。
“你们以为截断的是粮饷?不,你们截断的,是雁门关外,数万将士活生生的命。”
窗外,朔风乍起,一片枯叶被卷起,狠狠撞在窗棂上,发出一声脆响,仿佛是无数亡魂无声的叩问。
墨迹在纸上,是贪欲的版图,勾勒出白银流淌的方向。
可版图只绘终点,未标道路。
如此巨额的银两,重于山岳,罪孽滔天,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它必然被伪装成最寻常的货物,沿着一条隐秘的商路,如毒蛇般蜿蜒潜行,输送到薛怀义的巢穴之中。
虞妩华的目光,从账册上缓缓移开,落在妆台上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罐上。
那里面盛着的,是淮西新进贡的上等官盐,洁白细腻,在灯下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