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让这潭死水彻底沸腾了。
翌日,御书房。
“臣妾有一请,望陛下恩准。”虞妩华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一身素雅宫装衬得她愈发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抬起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眼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哀戚,“臣妾的胞妹怜月,自幼流落在外,身子骨孱弱。她感念家族覆亡之痛,夜夜被梦魇所扰。臣妾想代亡母,为她在京郊祭台主持一场家祭,为虞氏先祖祈福,亦为大宣国祚求一份安康。求陛下,全了臣妾这点念想。”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私情,又扯上了国泰民安的大旗。
高坐于龙椅之上的萧玦,手中朱笔未停,锐利的目光却如鹰隼般锁定了她。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精心描画的痴傻面具,直抵她那颗被冰封的、燃烧着复仇之火的心脏。
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她唱的又一出戏。
可这出戏,却唱得他心头莫名地有些发痒。
他想看看,这只看似温顺无害的猫儿,究竟能亮出多么锋利的爪子。
“准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如铁。
消息一经传出,整个京城瞬间轰动。
虞贵妃失散多年的“胞妹”竟要公开举行祭典,这无疑是向天下宣告:虞家,有后。
就在舆论甚嚣尘上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城南纸鸢铺的老匠人周师傅,捧着一只通体素蓝、做工精巧绝伦的大鸢,颤颤巍巍地跪在了昭阳殿宫门外。
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启禀贵妃娘娘!小老儿当年曾为虞夫人亲手扎过祭鸢……夫人她最喜这雨过天青的蓝色。她走的那一日,雁门关的天,都是灰白色的啊!”
此言一出,如同一瓢滚油泼入烈火,瞬间引爆了积压在百姓心中的情绪。
虞家满门忠烈,血洒疆场,如今仅存的血脉归来,这份悲壮的传奇色彩,让所有人对虞怜月最后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无数百姓自发地涌向周师傅的店铺,求购一只素蓝纸鸢,要与虞家小姐一同祭奠忠魂。
一场精心策划的造神运动,在虞妩华的无形操纵下,达到了顶峰。
祭典当日,京郊祭台人山人海。
高台之上,虞怜月一袭白衣胜雪,风吹过,衣袂飘飘,宛如随时会羽化而去的仙子。
她神情肃穆哀戚,在万众瞩目之下,亲手点燃了那只巨大的蓝色纸鸢。
火焰舔舐着纸面,蓝鸢载着所有人的期盼与哀思,缓缓升空。
就在蓝鸢升至最高点,即将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台上的虞怜月身形突然剧烈一晃,踉跄着向后跌倒,倒在了早已安排好的侍女怀中。
她双目紧闭,额上冷汗涔涔,口中发出了梦呓般的低语:“我不是……我不是她……我是阿月……赵叔叔说,你们都死了……不要逼我……”
她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但台下,几个伪装成茶客的说书人却仿佛装了顺风耳,立刻将这几句信息量巨大的话,添油加醋地刻意放大,传递到人群的每一个角落。
“听见了吗?她说她不是!”
“什么赵叔叔?她好像是被逼的!”
“可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若不是虞家血脉,怎会有如此真情流露?”
一时间,议论声如潮水般四起。
民众的同情心被巧妙地引导向了另一个方向:这个可怜的女孩,难道是被奸人操控,被迫冒充虞家后人?
昭阳殿内,虞妩华听着青鸾的汇报,指尖轻轻捻动着那枚梅香四溢的珠子,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很好,鱼儿已经吞下了第一口饵。
现在,是时候让它连钩子也一并咽下去了。
当夜,心医李先生再次被密诏入宫。
“明日,我要她再梦一次她的母亲。”虞妩华的声音平静无波。
李先生心领神会,躬身道:“微臣明白。微臣会在她今晚的熏香中,加入微量的龙脑与雪莲露。此二者配比,不会损伤身体,却能扰乱神思,触发‘选择性记忆覆盖’。她会坚信,是娘娘您,给了她姓名与尊严,而非那个赵通事。”
翌日清晨,虞怜月从沉睡中醒来,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挣扎与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
她甚至没有等宫人通报,便主动请求再见虞妩华。
一见面,她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泪水夺眶而出:“姐姐……我想起来了……所有事,我都想起来了!是你在虞家祠堂里,亲手为我披上了这件蓝裙,给了我‘怜月’这个名字!”
那段被李先生植入的、虚假的温暖记忆,此刻已成为她心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虞妩华快步上前,亲自将她扶起,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心疼:“阿月,我的好妹妹!从今往后,你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她握紧虞怜月的手,一字一句,重如千钧,“重要的是,你说的话,是真的。”
七日后,同样的祭台,虞怜月再度登台。
这一次,她面对的不仅是万千百姓,还有闻讯而来的文武百官。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她缓缓揭开自己右臂的衣袖,露出一道狰狞可怖的烫伤疤痕。
“我,并非虞家血脉。”
一言既出,全场哗然!
她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但我亲眼见过雁门屠城!我亲耳听过赵通事教我,要对天下人说,虞将军为保性命,弃万民于不顾,独自逃生!可我看见的,不是这样!”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被地狱淬炼过的决绝:“那一夜,火光冲天,血流成河!虞将军他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挥刀冲出城门的人!他的身后,是无数他拼死送出的雁门百姓!”
说罢,她从怀中猛地掏出一封信,高高举起。
那信纸泛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正是伪造的“赵通事密信”。
“这是他逼我背下的供词!上面写着——‘待虞氏正统既立,吾即刻接掌北境兵权,清君侧,定天下’!”
“清君侧”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百官之中炸响!
全场彻底失控。
就在此时,禁军统领冯都尉一身戎装,手按佩刀,声若洪钟:“奉皇上口谕!户部尚书赵通事意图伪造宗亲,染指兵权,图谋不轨!即刻查封其府邸,所有人等,一概拿下!”
禁军如潮水般涌向赵府,不到半个时辰,便“搜”出了一沓早已备好的、“培养义女以篡宗庙”的供词草稿。
铁证如山。
消息快马加鞭传至北境,正在浴血奋战的虞家军将士闻讯,无不热血沸腾,怒发冲冠。
当日,副将阵前怒斩敌军主将首级,祭奠帅旗,仰天长啸:“我主帅宁死不退,岂容宵小污蔑其名!杀!”
而此时的昭阳殿,褪去了所有喧嚣。
虞妩华望着虞怜月那张疲惫却终于释然的脸,低声道:“从今天起,你终于不再是任何人的刀了。”
虞怜月望着窗外的落日,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笑:“可我,还是姐姐你的影子。”
虞妩华轻轻摇头,目光温柔而坚定:“不,你不是我的影。”
她伸出手,轻轻抚平虞怜月眉间的褶皱。
“你是我的盾——是挡在我与无边仇恨之间,那最后一道,也是唯一的一道光。”
远处,负责传递宫中密讯的钟楼之上,风语郎第六次吹响了手中的骨哨。
这一次,哨音不再急促诡秘,而是前所未有的清越悠长,如同一首破晓的序曲,宣告着一场惊天骗局的完美落幕。
赵府被封,人犯入狱,那封惊世骇俗的“密信”与“供词”如同雪片般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起初的哗然与震惊,很快在虞怜月那道狰狞的伤疤和泣血的控诉前,开始悄然转向。
一种混杂着怜悯、愧疚与愤怒的全新情绪,正在全城百姓的心中,无声地酝酿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