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走廊,大凌河以南的茫茫雪原。
风雪依旧肆虐,但此刻,比风雪更刺骨的,是弥漫在魏军残部之中的绝望与死寂。晋王司马师的暴毙,如同抽掉了这支流亡朝廷最后的主心骨,前军与中军的建制在文鸯骑兵的反复冲击下已然崩解。哭喊声、马嘶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与风雪的呼啸交织成一曲末路的挽歌。
核心区域,由钟会勉强组织起的御林军圆阵,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阵外,文鸯的白袍骑兵如同盘旋的饿狼,一次次试探,一次次撕咬,每一次冲击都让这脆弱的防线剧烈摇晃,留下更多的尸体和缺口。阵内,是面无人色的文武官员、惊慌失措的宗室家眷,以及被紧紧护卫在中央的皇帝銮驾。
“顶住!长枪列阵!弓弩手,放箭!”钟会声嘶力竭,他的袍袖已被撕裂,脸上沾满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污,原本俊雅的面容因极度的焦虑和疲惫而扭曲。他深知,一旦此阵被破,万事皆休。
然而,实力的差距并非意志可以完全弥补。文鸯的骑兵太过精锐,马快枪急,战术灵活,专挑薄弱处猛攻。御林军虽勇,但连日奔逃,饥寒交迫,体力精力都已接近极限。眼看防线就要被彻底撕开,阵内已能清晰听到蜀军骑兵冲锋的呐喊和兵刃入肉的闷响。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连滚爬爬地冲到銮驾前,涕泪横流:“陛下!大势去矣!请陛下速速更换士卒衣物,由忠勇之士护卫,趁乱突围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銮驾的帘幕被猛地掀开。年轻的皇帝曹芳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嘴唇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继承了曹氏血脉的眼睛里,此刻却没有丝毫怯懦与慌乱,反而燃烧起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没有看那些劝他逃命的大臣,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面带恐惧却依旧死死握着兵器的御林军将士,扫过那些瑟瑟发抖却仍聚拢在銮驾周围的宫人内侍。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与喧嚣:
“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缓缓拔出一直悬挂在腰间的佩剑。剑鞘古朴,纹路斑驳,剑身出鞘,寒光凛冽,仿佛凝聚着无尽的杀伐与荣光。
“此剑,乃太祖武皇帝之佩剑!”曹芳将剑高高举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烟云的力量,“昔日,太祖持此剑,灭吕布于下邳,平袁术于淮南,败袁绍于官渡,擒刘备于徐州……纵横天下,莫能当者!奠定我大魏四世之基业!”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沉痛,环视众人:“然,不肖子孙无能!先失关中,再丢陇右,中原倾覆,邺城不守!竟将这煌煌基业,拱手让人,致使社稷蒙尘,宗庙颠沛!此,皆朕之罪也!滔天之罪!”
他话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今日,朕,已无颜再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亦无颜苟活于世,受那亡国之辱!太祖之剑在此,朕,曹芳,大魏皇帝,今日宁死于剑下,也绝不再后退一步!”
他剑锋前指,对着汹涌而来的蜀军骑兵,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大魏的将士们!朕,与你们同在!杀——!”
这一刻,年轻的皇帝仿佛太祖附体,那单薄的身躯里迸发出的决死之气,如同熊熊烈焰,瞬间点燃了所有听见他话语的人!原本低落的士气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濒临崩溃的御林军将士爆发出震天的呐喊:“愿为陛下死战!杀!” 就连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红着眼睛,捡起地上散落的刀剑,嘶吼着加入战团!为了守护这大魏最后的尊严,为了这位不愿独活的皇帝,他们愿意流尽最后一滴血!
趁着这短暂士气高涨带来的喘息之机,曹芳猛地回过头,目光死死盯住浑身浴血、仍在奋力指挥的钟会。
“士季!”
钟会闻声,快步趋前,单膝跪地:“臣在!”
曹芳从怀中取出一个以明黄色绸缎紧紧包裹的方形物件,以及一卷早已写好的帛书,郑重地、几乎是强行塞到钟会手中。那方形物件入手沉甸甸,冰冷刺骨,正是传国玉玺!那帛书,则是他早已写好的、传位于曹髦的诏书!
“拿着!”曹芳的声音急促而坚定,不容置疑,“朕今日,必死于此地!但大魏国祚,不能绝于朕手!你,带着玉玺和诏书,还有几位社稷重臣,速速离开!去后军,找到司马昭、陈泰!扶持新君,延续我大魏血脉!这……这是朕,最后一道……皇帝令!”
钟会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抗拒:“陛下!不可!臣岂能弃陛下于险地,独自偷生?!臣愿与陛下同生共死!”
“糊涂!”曹芳厉声喝道,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威严与决绝,“匹夫之勇,于事何补?!朕死,是殉社稷!你走,是为社稷留一线生机!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难道你要让太祖、高祖的基业,彻底断送在此地吗?!听令!”
最后两个字,曹芳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帝王最后的威严和一丝哀求。
钟会看着皇帝那决绝而清澈的眼神,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玉玺和诏书,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责任感涌上心头。他明白,皇帝已将大魏最后的希望,压在了他的肩上。他重重地以头叩地,声音哽咽嘶哑:“臣……钟会……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他猛地起身,不再犹豫,迅速点了几名核心的文臣武将还有负责典籍档案的官员,收集最重要的文书图册,在少量死士的护卫下,逆着人流,向着尚未被完全合围的后军方向,拼死突围而去。
混乱的战场上,文鸯锐利的目光自然捕捉到了那一小股试图趁乱脱离战团、向后疾奔的队伍,尤其是其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钟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股炽烈的怒火瞬间冲上脑门,他几乎就要提枪策马追上去,将这个害死父亲的元凶碎尸万段!
然而,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那面依旧在风雪中顽强屹立的皇帝銮驾大纛上,落在了那个手持长剑、立于阵前的身影上。擒杀或俘获敌国皇帝,足以决定战争的最终走向!国事,大于家仇!
文鸯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长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一咬牙,硬生生压下了追杀的冲动,调转马头,将所有的怒火和杀意,更加猛烈地倾泻向了前方那摇摇欲坠的御林军圆阵!
“全军听令!目标——魏帝銮驾!破阵!”文鸯的怒吼如同惊雷,再次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皇帝的激励终究无法弥补绝对的实力差距。在文鸯骑兵不计伤亡的猛攻下,御林军的圆阵终于被彻底冲垮了。
防线洞开,蜀军骑兵如同潮水般涌入。最后的搏杀,在銮驾周围展开,惨烈到了极致。护卫的御林军将士一个个倒下,文官们也挥舞着不熟练的兵器,如同扑火的飞蛾,倒在血泊之中。
曹芳站在銮驾旁,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人,看着汹涌而来的敌人,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平静。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冠,双手紧紧握住那柄象征着曹魏起源的太祖佩剑。
“太祖……不肖子孙……来向您……请罪了……”
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将剑刃横于颈前,用力一拉!
鲜血,如同绚烂而凄艳的花朵,在洁白的雪地上猛然绽放。
大魏第四位皇帝,曹芳,殁于辽西雪原,时年仅十六岁。他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扞卫了曹氏皇族最后的尊严,没有逃跑,没有投降,没有死于乱军,而是选择了自戕殉国。
“陛下——!”
目睹这一幕的残余内侍、近臣,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嚎。一些人如同疯魔般,挥舞着兵器冲向蜀军,瞬间被砍成肉泥;更多的人,则面露决绝之色,纷纷拔出佩剑或捡起刀枪,效仿他们的皇帝,或自刎,或冲阵而死,决不苟活!
就连杀人如麻的蜀军士卒,也被这惨烈而悲壮的一幕所震慑,攻势为之一滞。
文鸯策马来到曹芳的遗体前,看着那倒在血泊中、依旧紧握着宝剑的年轻皇帝,看着周围那些宁死不降、慷慨赴死的魏臣,他心中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是气节,是风骨,是超越了阵营和仇恨的、值得敬畏的东西。
一名杀红了眼的蜀军什长,提着血淋淋的环首刀,狞笑着就要上前砍下曹芳的首级回去请功。
“住手!”文鸯厉声喝道,长枪一横,挡住了那名什长。
什长愕然回头:“将军?这……”
文鸯目光扫过满地魏臣的尸骸,沉声道:“曹芳虽为敌酋,然其殉国之志,可敬。魏臣之气节,可佩。传我将令:不得毁辱魏帝及诸臣尸身!妥善收敛,集中安置,以待丞相后续军令处置!违令者,斩!”
他的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喧嚣的战场渐渐平息,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伤者的呻吟。雪原之上,尸横遍野,赤红的鲜血在纯白的世界里勾勒出触目惊心的图案。投降的魏军士卒被集中看管,而更多的,是那些永远沉默了的、以生命践行了忠义理想的文臣武将。
这一战,文鸯以五千精骑,千里奔袭,于绝境之中击毙司马师,逼死魏帝曹芳,几乎将曹魏核心一网打尽。战果辉煌,足以震动天下。
然而,站在这片被热血融化的雪原上,望着远方钟会等人逃离的方向,文鸯心中并无多少喜悦。他知道,玉玺和传位诏书已被带走,司马昭、陈泰的后军尚存,北方的公孙氏态度不明……统一之路,尚未走到尽头。而眼前这片用无数生命和气节铺就的雪原,也将成为他记忆中,一道难以磨灭的、沉重而悲壮的印记。
他下令就地扎营,派出信使,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这里的战况和缴获,飞报尚在邺城的丞相诸葛亮。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需要那位运筹帷幄的智者来定夺。而他,需要在这冰天雪地中,等待,并消化这场惨胜带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