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签押房内,烛火通明,人影幢幢。虽已入夜,却仍是一派繁忙景象。
众官员或伏案疾书,或三三两两低声商议。
忽闻房门轻响,一名小吏提着雕花食盒进来,径直走向枢密副使案前。
“张大人,您府上夫人特意遣人送来的。夫人嘱咐说您肠胃弱,公务再忙也务必按时用膳。”
周遭几位同僚闻声,纷纷从堆积的文牍中抬起头来。
“可真是羡煞我等了,尊夫人怕是早算准您今日又忙得脱不开身。”
“大人府上公子都要成家了,夫人却还这般记挂。”另一位官员摇头轻笑。
“不像我家中老妻,早已懒得过问了。”
众人低笑,签押房内的气氛顿时活络了几分。
谈笑间,有人目光不自觉瞟向枢密使戚清徽那间灯火通明,却房门紧闭的值房。
戚清徽是枢密院中最年轻的官员,也是他们的顶头上峰。
有官员半是打趣半是好奇:“大人成亲多日,怎么不见夫人遣人送些汤水来?这新婚夫妻最是浓情蜜意。总不会是平日在家太过威严,吓得夫人连军机处大门都不敢靠近吧。”
此言一出,满堂霎时一静。
随即响起一阵极力压抑的低笑,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枢密副使轻咳:“开我的玩笑也就罢了?连大人的玩笑也敢开?不怕他回头收拾你们?”
他遣退小吏,尚有公务需向戚清徽禀报。理了理官袍,朝那间紧闭的值房走去。
不料才进去不久,房门又被叩响。
竟是那小吏去而复返。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
那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活像颗饱满的糯米团子,白嫩漂亮得宛如菩萨座下的小仙童。
“这……”
“这是……”
官员面面相觑,还不等盘问,
允安哆哆嗦嗦,跺脚。
“外头冷死了。”
枢密院是陌生的。
毕竟在他认知里,爹爹是在内阁上值,并非此处。
不过,小崽子接受程度已经很高了!
他四下张望,也不怕人。
“我找戚世子。”
————
银丝炭在兽耳铜炉里烧得正暖,驱不散的却是案头如山的边境军报所带来的肃杀之气。
戚清徽端坐案前,目光凝在一份密札上。
“大人。”
枢密副使从外入内,垂手而立,低声禀报。
“年关将至,边军换防、粮饷调度、岁末赏赐等务,俱已拟妥章程,请大人过目。”
他顿了顿,谨慎道。
“塞北……有私奏呈递。”
副使声音更低了些:“赵将军陈情,家中母亲病重,盼能归京探望。”
将军府老太太病重的消息,戚清徽早有耳闻。
这些年来赵家男儿尽数戍守边关,府中只剩下一门妇孺苦苦支撑。
“赵将军镇守塞北,已历七个寒暑了吧。”
“回大人,整七年了。”
戚清徽身体向后靠,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太师椅光滑的扶手。
“塞北军纪严明,边境暂无大战事。”
他眼神深邃,带着不容置疑:“年关,该让他回来了。”
副使闻言神色一凛。
枢密院虽掌军务调度之权,可边关守将无诏不得擅离。
这是铁律。
“大人,是否先禀明圣上?”
“圣上那里,我自会去说。”
七年戍边,母病思归……国之栋梁,亦是人子。
戚清徽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至于军务暂由副将李崇代理,此人随赵将军征战十二载,深谙军情,足以担当重任。”
“告诉赵将军。”
戚清徽嗓音有过些许缓和:“让他安顿好军务即刻动身。不必拘泥轮替章程,归期……以尽孝道为准。”
这是破例的大恩典了。
副使忙躬身道:“是。”
“另外。”
“让霁一去国公府取两支上品老山参送往将军府,就说是给老夫人的一点心意。”
副使朝他深深一辑。
这般魄力怕是也只有大人了。
“大人体恤,下官代赵将军叩谢!”
他才退下不久,门外传来叩叩的轻响。
戚清徽头也没抬,还以为副密使还有什么要报。
“进。”
可等了半晌,并未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与通传。
他抬眸望去,就见门口站着个再熟悉不过的小小身影。
戚清徽不动声色地拢了拢眉心。
公务缠身,若让这小家伙原路返回,怕是要哭鼻子。
静默片刻,他终是起身,做了慈父。
枢密院的门槛比荣国公府高出不少。
允安被裹得圆滚滚的,活像只笨拙的棉球,怀里还抱着食盒,正费力地抬腿想要跨过门槛。
几次尝试都摇摇晃晃地失败了,小脸憋得通红。
戚清徽放下朱笔,稳步上前,目光冷淡地扫过那些暗中窥视的官员。视线所及之处,众人纷纷垂首,只剩纸页翻动与刻意压低的轻咳。
他面上不见波澜,只抬手接过食盒,另一只手轻轻一提,便将那圆滚滚的一团拎了起来。
允安双脚霎时离地,安安静静地被爹爹提着后领,小手小脚乖巧地垂着,唯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转动。
嗯……脖颈处有些硌人。
勒得不太舒坦。
他的小身子随着戚清徽稳健的步伐轻轻晃动。
倒也是种新奇的体验。
毕竟四年后的爹爹,断不会这般待他。
戚清徽将他提到案前安置妥当。
“下次不必来送饭。”
他若腹中饥饿,自会吩咐下人备膳。
他嫌麻烦。
这边也不适合允安时常出入。
不过……
既是明蕴特意准备的,这份心意总不好辜负。
允安茫然。
戚清徽掀开食盒。
只见里头摆着几个空空如也的瓷盘,碟底零星散落着些许点心碎渣。
嗯??
戚清徽沉默了。
他看向允安。
“你……吃完了?”
允安点头,理直气壮:“我饿了啊。”
路上,他就开啃了。
戚清徽:?
戚清徽:“那你过来……做甚?”
允安朝他腼腆笑:“天黑了,我来接爹爹下值。”
早些年戚清徽在书院求学时,向来是与戚临越同进同出。
从未有人特意来接。
如今被四岁的儿子接了下值,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