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清徽手头公务尚未处理完毕,便将崽子安置在身旁,唤霁五进来照看。
不过他还是分神多问了一句。
“府内如何了?”
霁五便将周清音的事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番。
允安哒哒哒跑过来。
“我知道!曾祖母午后派了身边的嬷嬷过来传话。”
允安记忆力很好,毕竟爹娘都聪明。
“嬷嬷说了。”
他略作思忖,竟将那些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还不忘把手背在身后,刻意清了清嗓子,学着嬷嬷那般平稳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
“年关将至,府里府外事务繁杂。表姑娘在戚家也住了些时日,老太太说总不好久留,免得您家中长辈惦念。”
“老太太还特意嘱咐,娘子回去后当好生静思,务必要想明白究竟错在何处。”
这‘错’字,被他咬得极重。
偏生他年纪尚小,吐字还带着奶声奶气的稚嫩,反倒显得格外逗趣。
“原本念着两家姻亲的情分,老太太还想着为您在京城寻门合适的亲事,也算是全了情谊。”
“可如今,有些事您就莫要再惦记了。不妨去顺天府尹那儿问问,窥探朝廷命官府邸、收买婢女监视诰命夫人,该当何罪!戚家念在主母情分上不予追究,已是格外开恩。还望娘子……好自为之。”
那一番话如冰锥刺骨,将周清音所有的心思、指望和退路都砸得粉碎。
她试图求饶,想要辩解,却都无济于事。
随着嬷嬷一声令下,早有婆子收拾好她的首饰细软,备好马车,直接将人送出了府。
允安拉住戚清徽的手。
“嬷嬷还将那背主忘义的婢女带走了,说曾祖母要亲自发落。”
这显然是戚老太太在给明蕴立威,防着荣国公夫人心软坏事。
戚清徽有些意外,却觉得这般处置恰到好处。
后宅的事,不必他操心。
他也未再多言,垂眸继续批阅公文。
允安很是乖巧,既不乱碰东西,也不四处张望,寻了个角落坐下,捧着戚清徽给的书册翻阅起来。
烛火摇曳,不知过了几更。
“大人。”
外头传来张副密使的声音。
“中书令大人前来与您商议要事。”
戚清徽按了按眉心,举步朝外走去,同时吩咐霁五。
“照顾好允安,若是他困了,就带他去里间歇着。”
————
瞻园内。
明蕴的指尖缓缓划过账册上荣国公夫人那一笔笔触目惊心的开销。许多物件怕是连用都未曾用过,便在库房角落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新任的账房管事垂手侍立,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少夫人传唤小人,可是对账目有疑问?主母的开支向来没有定额,历来都是支取多少,账房便拨付多少。”
明蕴将新拟的用度章程推过去:“从下月起,婆母的个人用度按此新例执行,较上月缩减六成。日后若有超额支取,账房一律不得批付。”
账房管事僵住。
不能大肆买买买,荣国公夫人怕是都要气得不出门了。
“少夫人,这……这万万不可啊!主母的脾气若是闹起来,小人如何担待得起?以往国公爷和世子爷都是……”
“以往是以往。”
明蕴打断他,目光如古井无波。
“如今大房归我管,规矩我说了算。”
“可是……”
“没有可是。”
明蕴:“淮北灾情刚缓,又逢年关,边关将士等着犒赏,各处都要用钱,朝廷国库早已捉襟见肘。夫君今日在御前刚弹劾七皇子奢靡无度,难道戚家内宅要上行下效,授人以柄吗?”
荣国公夫人每回前往宝光斋,都是前呼后拥阵仗浩大,这般排场全京都都看在眼里。
她语气缓了缓:“婆母若要问责,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账房管事被她话语中的决然气势所慑,嘴唇嚅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辩,躬身退了出去。
映荷端着茶进来,脸上忧色更重:“娘子,您这般强硬,只怕……”
明蕴没接话,径自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她运笔如飞,不多时便将一封信写好,仔细装入信封。
“送去江南,月弥大师亲启。”
映荷一怔。
月弥大师是娘子机缘巧合下结识的西域匠人,性情虽古怪,所制首饰却件件堪称鬼斧神工。
多少权贵捧着千金登门求见,她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娘子这是打算将那些没用的额度用来定制独一无二的头面。”
“嗯。”
明蕴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明艳的眉眼。
“先前叔母管家,以她的精明,若真想约束,婆母何至于奢靡至此?”
“祖母平日虽总说婆母不够沉稳,可心里终究是疼她的。叔母有的,婆母从未少过半分。”
更别说国公爷,还有戚清徽了。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这国公府深宅里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
“婆母虽性子骄纵,却从无歹毒心肠。故而满府上下,其实都在心照不宣地宠着她,让着她。”
没道理他们都在宠着让着,到了明蕴这个亲儿媳这里,反倒去刁难。
“十筐八篓,不如一件压轴。”
明蕴眼眸澄澈,温声。
“钟婆子今日提醒我了。婆母所求的,无非是份看得见的体面。”
“可那些首饰再华贵,京都夫人们花银子就能买到。倒不如将那散漫的花费,静悄悄聚成一两套头面,既能全了婆母的颜面与喜好,又能避开外界的风刀霜剑。”
“我从不觉得婆母花钱有错。戚家累世富贵,公爹有钱,你家姑爷有钱,家里金山银山堆着,总得有人去花。”
留着做甚?
昏黄烛光下,她唇角微牵。
“但怎么花,何时该收敛,何时可张扬,需有章法。”
所以。
她不堵而疏,不夺其乐而导其向。
明蕴说罢,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正要起身去沐浴。
忽闻外间传来请安的声响:“世子。”
明蕴脚步一转,向外走去。
夜色深沉,廊下的灯笼在地上投下一圈暖黄光晕。
戚清徽迈着沉稳的步子朝正房走来,身上还穿着暗紫色官服,衬得他面容格外清冷肃穆。
“夫君回来了。”明蕴上前迎。
戚清徽颔首,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动。
“往后,不必再往枢密院送吃食。”
明蕴闻言,蓦地一愣。
吃食?
她何时让人往枢密院送过吃食了?
不对。
崽子去了。
可那食盒里装的,是她特意备下的点心,就怕允安路上饿了,让他带着路上吃的。
戚清徽显然是误会了。
明蕴想解释。
可视线往戚清徽身后瞥。
“你儿子呢?”
她!那么一个圆滚滚的,崽子去哪里了!
戚清徽脚步猛地顿住,身形显而易见地僵了一瞬。
他对上明蕴探究的目光。
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空白。
是了。
他同中书令议完事,脑中思索着方才的机要,径直便回了府……
戚清徽沉重闭了闭眼。
“……落在了枢密院。”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诡异的寂静。
明蕴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允安发起脾气来,你又不会哄。
你怎么敢的啊?
可明蕴也不好笑话戚清徽。
毕竟她是贤妇。
明蕴的唇张张合合,最后成了一句。
“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