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从废弃货栈归来,萧瓷一连两日都有些神思不属。调香时险些配错了比例,教导女孩们辨识蔷薇露和茉莉香精时,也破天荒地走了神,还是青雀小声提醒才回过神来。
“大家,您是不是这几日研制新香太累了?”青雀担忧地递上一盏温热的红枣茶,“脸色瞧着都有些白了。”
萧瓷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到微凉的指尖,她勉强笑了笑:“无妨,许是昨夜没睡好。”她如何能说,自己是因窥见了冰山下一角血腥而残酷的真相,才这般心惊肉跳。
谢流云,还有他那些沉默寡言、身上带着旧日沙场印记的下属,他们的形象在她心中彻底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朝廷办案人员,而是裹挟着边关风沙、血火与仇恨的复杂存在。她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嗅到那夜货栈黑暗中弥漫的、无形却沉重的压力。
她必须再确认一下。
隔日午后,萧瓷以“引蝶之术有所精进,需与谢大人商议下一步”为由,递了帖子去兵部。
这一次,她未被直接引入衙内,而是在门房旁的一间小小值房里等候。这里空气流通,能隐约看到院中官吏们步履匆匆,感受到兵部特有的那种紧张而有序的氛围。她状似无意地打量着往来之人,他们大多面带风尘,言语简练,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与京城温柔富贵乡格格不入的硬朗气息。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有文吏来引她进去。谢流云仍在先前那间公房内,正伏案疾书,眉头微锁。见她进来,只略一颔首,示意她稍坐。
萧瓷安静坐下,目光快速扫过这间陈设简朴的屋子。除了书卷公文,几乎别无长物。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案角一方用作镇纸的深色铁尺上——那并非普通铁尺,形状略怪,边缘有些磨损,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难以辨认的暗色痕迹。
“改进在何处?”谢流云放下笔,开门见山,语气是一贯的公事公办。
萧瓷收回目光,定了定神,将昨日又试验出的几种能增强蝴蝶趋向性的香料配比说了,最后看似随意地补充道:“只是京城蝴蝶品类终究有限,若是在西北苦寒之地,或是西域异域,或许能有更奇特的蝶种,对此类气息更为敏感……”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紧紧留意着谢流云。
他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神色,只淡淡道:“西域路途遥远,蝶种之事,暂且依托京中所有便可。”
避开了西北。
萧瓷心下一沉,却不死心,又故作轻松道:“也是。说起来,边关将士常年戍守,风沙苦寒,还要应对西域诸多诡奇毒物,实在令人敬佩。谢大人常在兵部,想必深知其中艰辛。”
这一次,谢流云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直地看向萧瓷,仿佛早已看穿她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
值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和远处操练的号子声。
良久,谢流云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萧大家似乎对西北边事,突然很感兴趣?”
萧瓷的心猛地一跳,指尖蜷缩了一下。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只是近日查探香料,涉及西域毒物,不免联想到边关将士安危,心生感慨罢了。”
谢流云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锐利依旧,却又似乎夹杂了些别的东西,一丝极淡的疲惫,抑或是……了然?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向窗外兵部校场上迎风招展的军旗。挺拔的背影竟透出几分孤峭。
“西北确有毒患。”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砂石磨砺过的粗粝感,“诸多将士,并非战死沙场,而是亡于无形之毒,死状凄惨,遗祸绵延。”
萧瓷屏住了呼吸。
“朝廷并非不知,亦非不查。”他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然毒源诡秘,牵扯甚深。芳泽阁所涉,或许仅是冰山一角,其下所藏,恐骇人听闻,远超你我想象。”
他倏地转过身,目光如电,重新锁住萧瓷:“你所做之事,虽看似奇巧,却可能正撬动这冰山一角。其中危险,你可知晓?”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以及,某种深藏的、近乎托付的期待。
萧瓷被他眼中那复杂的情感震住了,一时忘了言语,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带着满腹的纷乱思绪回到锦馥堂,谢流云最后那沉重的话语和复杂的眼神,一直在萧瓷脑中回荡。他几乎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夜幕降临,她摒退旁人,独自留在调香室内,对着那几只已渐渐熟悉“冰焰石”气息的蝴蝶,却久久无法静心。
忽然,后院窗外传来极轻、极有规律的“嗒、嗒嗒”三声叩响。
不是青雀或坊中人的节奏。
萧瓷心中一凛,悄步走到窗边,压低声音:“谁?”
窗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有些耳熟的男声:“萧大家,卑职奉谢大人之命,送来一物。”
是谢流云的人!他竟让人深夜直接来此?
萧瓷犹豫一瞬,轻轻拉开一道窗缝。窗外夜色中,站着一名身着深色劲装的男子,正是日间在兵部曾打过照面的、侍立在谢流云身旁的亲随。他面色凝肃,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见窗开,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灰褐色旧布紧紧包裹的小物件,从窗缝递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大人命卑职将此物交予大家一观,大家或可……辨其上的西域异味?大人说,此物干系重大,大家看过便知,万勿示人,亦不必归还。”
说完,不等萧瓷回应,那人一抱拳,身形如狸猫般悄然后退,瞬间融入了浓黑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萧瓷心跳如鼓,迅速关好窗,插紧插销。她回到灯下,指尖微颤地打开那层旧布。
里面包裹着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片焦黑破损、边缘极不规则的玄铁令牌残片!令牌原本的纹饰已被大火烧得模糊难辨,只能隐约看出半截狰狞的兽首轮廓,触手冰冷沉重,表面还沾附着些许暗沉发黑的、疑似干涸血渍的斑点,以及一股浓郁的火燎烟熏之气。
萧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闭上眼,集中全部精神,将嗅觉提升到极致,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片残破的令牌。
浓烈的火燎味和血腥气之后,是一股深嵌入金属本身的、经年累月的风沙尘土气。然后……在这所有气息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诡异气味,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臭,与她熟悉的“血竭胶”的腥甜、“冰焰石”的冷冽似是同源,却又更加阴沉、霸道,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败感和……死亡的气息!
仅仅是嗅到这一丝微弱的气息,萧瓷竟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与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后退一步,扶住了桌子才稳住身形,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上面附着的,是何等可怕的毒物?!
谢流云将这样一件显然意义非凡、甚至可能承载着惨痛记忆的旧物残片交给她辨认,是终于开始对她交付部分信任了吗?
这残片,究竟来自何处?属于谁?
无数疑问和那令人极度不适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冰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