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节艺术史课,迪卡拉底没开投影。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讲台上投下一道道亮纹,像架没弦的琴。
“这学期看了不少东西,”他往搪瓷杯里续了点热水,水汽模糊了镜片,“从科隆大教堂的尖顶,到班克斯被撕碎的气球;从巴赫的赋格,到涅盘的嘶吼——你们发现没,什么是‘美’,好像从来没个准数。”
马克在笔记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天平,左边写“哥特式崇高”,右边写“洛可可柔美”,笔尖顿了顿,又在中间画了个问号。“我奶奶觉得大红大绿才喜庆,我妈说极简主义高级,谁对谁错?”
后排穿汉服的女生拨了拨鬓角的流苏:“就像有人爱吃辣,有人爱吃甜,口味哪有对错?去年我穿汉服去逛街,有人说‘这才是美’,也有人说‘装腔作势’,可衣服穿在我身上,舒服不舒服我自己知道。”
苏拉想起那些看过的作品:马蒂斯的《舞蹈》用色大胆得像打翻了颜料盘,克洛斯的肖像画细得能数清毛孔,草间弥生的镜屋让人晕头转向……它们明明不一样,甚至互相矛盾,却都被叫做“艺术”。
“文艺复兴时,画家拼了命要画得像,”迪卡拉底用手指敲着桌面,节奏像在打拍子,“可到了杜尚那里,一个小便池就能当艺术品。这不是退步,是追问的东西变了——以前问‘怎么画得像’,后来问‘为什么要画得像’,再后来问‘什么是画’。”
他从抽屉里翻出个搪瓷缸,掉了块漆,边缘磕得坑坑洼洼。“我爸当年用这个缸子喝了十年茶,茶渍结在里面,像幅地图。在收藏家眼里,它不如官窑瓷器值钱,可在我这儿,它比任何古董都珍贵。”
马克突然笑了:“这么说,审美就是‘我觉得’?”
“不全是。”门口传来个声音,是管库房的老张头,手里抱着个旧画框,“我年轻时候觉得摇滚乐就是瞎吵,现在听我孙子放的,倒觉得那股劲儿挺实在。审美会变,是因为日子在变,可日子里的那些心思,其实没怎么变。”
他把画框放在讲台上,是幅没完成的素描,画的是美术馆的后院,歪歪扭扭的,签名处写着个“小”字。“这是三十年前一个小姑娘画的,没画完就走了。我留着它,是因为每次看,都能想起她当时皱着眉抓着铅笔的样子——想画好的心思,和现在的你们一样。”
苏拉看着那幅素描,线条虽然生涩,却能看出画者很用力,连橡皮擦过的痕迹都透着股认真。就像她第一次画素描,把苹果画成了土豆,可当时握着铅笔的手心,全是汗。
下课铃响时,迪卡拉底把搪瓷缸推到桌子中间:“你们看,这缸子装过酱油,泡过腊八蒜,现在用来喝水。它的用处变了,可还是这个缸子。审美标准就像这缸子的用处,变来变去,底下藏着的,始终是人想好好过日子的心思。”
走出教学楼,马克突然说:“以后再看画展,我大概不会纠结‘好不好看’了。”
“那纠结什么?”苏拉踢着路边的石子。
“纠结它让我想起了什么。”马克捡起块扁扁的石头,往远处的湖里扔,溅起个小小的水花,“就像看那缸子,想起的不是茶渍,是有人用了它十年。”
夕阳把云染成了橘红色,像幅没干透的油画。苏拉想起科隆大教堂的尖顶,想起《螺旋形防波堤》的石头,想起那个被撕碎的气球女孩——它们都是不同时代的人,用自己的方式说“我在这儿”,“我想过好日子”。
或许审美标准就该流动,就像河水,要是冻成了冰,就死了。而流动的水里,总能映出不同的月亮,却始终照着赶路的人。
马克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天边:“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克洛斯画的肖像?”
苏拉抬头望去,云絮层层叠叠,确实有点像。她笑着说:“也像草间弥生的波点。”
风一吹,云开始散,像被谁用橡皮擦过。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两条没画完的线,却都在往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