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第一次听到那唱戏声,是在搬进戏院后台改装的公寓第三天的午夜。
那时他刚结束出版社的加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这间位于老城区的公寓价格便宜得离谱,房东只说这里曾是“春风戏院”的后台,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停业了,后来改成了出租屋。陈默是写悬疑小说的,对这种有历史感的地方情有独钟,没多想就签了合同。
午夜十二点整,他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腔吵醒。
起初他以为是邻居在放老唱片,但声音异常清晰,仿佛就在他房间里。那是京剧《贵妃醉酒》的选段,女声凄婉缠绵,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瘆人。
陈默起身查看,发现声音来自墙壁——更准确地说,来自墙壁里嵌着的那面老式穿衣镜。镜子大约一人高,木质边框已经开裂,镜面有几道细小的裂纹,但依然能清晰地照出人影。
他站在镜前,唱戏声突然停了。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疲惫,没什么异常。他转身准备回床,眼角余光却瞥见镜中的影像没有立即跟上——那个“他”停留了一秒,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不属于陈默的笑容。
陈默猛地回头,镜中的倒影已经恢复正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幻觉,一定是工作太累了。”他对自己说。
但第二天晚上,唱戏声又来了。这次是《霸王别姬》,女声更加悲切,仿佛能听出其中的绝望和不甘。陈默忍无可忍,敲响了隔壁邻居的门。
开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姓周,据说在这里住了三十年。听到陈默的抱怨,周奶奶的脸色变了。
“你也听到了?”她压低声音,“我以为只有我能听到。”
“什么意思?”
周奶奶把陈默让进屋,给他倒了杯茶:“这栋楼以前是春风戏院的后台,五十年代戏院关门后改成了住宅。但有些东西...一直没走。”
“什么东西?”
“一个女戏子的魂。”周奶奶的声音在颤抖,“她叫白露,是春风戏院最后的台柱子。1953年春天,她在舞台上...出了事,从那以后,她的戏就一直没停过。”
陈默的作家本能被激发了:“出了什么事?”
周奶奶摇头:“我不知道具体细节,那时候我还小。只听老人说,那天晚上唱《牡丹亭》,白露演杜丽娘,唱到‘惊梦’一折时,戏台的顶灯突然掉下来...但她没死,只是毁了容,再也不能登台。几个月后,人们发现她吊死在这个后台的化妆间里——就是你住的那个房间。”
陈默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的卧室,曾经是化妆间?难怪墙上会有那面大镜子。
“从那以后,每到半夜,就能听到她唱戏。”周奶奶继续说,“有人说她在等一个机会,重新登台;有人说她在等人,等那个辜负她的人。但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从没见她真正‘出现’过,只是声音...”
“您没想过搬走吗?”
周奶奶苦笑:“我丈夫去世得早,儿子在国外,我一个人住惯了。而且...听久了,反而觉得那声音有点可怜。”
回到房间,陈默仔细检查那面镜子。在边框的裂缝里,他发现了暗红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他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铁锈味。
那天晚上,陈默没有睡。他坐在镜子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搜索“春风戏院 白露”的信息。
搜索结果很少。只有几条零星的记录:春风戏院建于1928年,曾是上海最有名的京剧戏院之一,1953年关闭。关于白露,只有一句话:“着名青衣,1953年意外毁容,后自杀。”
但在一家地方文史论坛上,陈默找到了一篇匿名帖子,标题是《春风戏院的秘密》。帖子写道:
“白露不是意外毁容,是被人害的。她爱上了戏院的少东家,但少东家已经订婚,对方是富商的女儿。白露怀了孕,逼少东家负责,少东家就设计了那场‘意外’。灯不是自己掉下来的,是有人动了手脚。白露毁容后,少东家一次都没去看过她。她自杀那天,正是少东家结婚的日子。”
帖子下面有人回复:“你怎么知道?”
楼主回答:“我爷爷是当年戏院的灯光师。他临死前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收了钱,在灯上做了手脚。”
陈默把这些信息记录下来。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白露的亡魂留在这里,不是为了重新登台,而是为了复仇。她在等那个负心人,等一个公道。
但少东家如果还活着,也该八十多岁了。他会回来吗?
接下来几天,唱戏声每晚都出现,而且越来越清晰。陈默开始能听清歌词,甚至能分辨出声音里的情绪变化。有时候是悲伤,有时候是愤怒,有时候...是期待。
第四天晚上,发生了更诡异的事。
陈默在镜子里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时他正在写作,灵感枯竭,烦躁地抬起头,正好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但镜子里不止有他——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
女人大约二十多岁,面容姣好,但左脸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她穿着《贵妃醉酒》里的宫装,头戴凤冠,但衣服已经褪色,凤冠上的珠子也少了几颗。
陈默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再看向镜子,女人还在,正透过镜子看着他,眼神复杂。
“白露?”他试探着问。
女人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她抬起手,指向镜子的右下角。
陈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镜子边框与墙壁的接缝处。他走过去,发现缝隙里塞着什么东西——一张折叠的纸。
他小心地取出纸,展开。那是一张已经发黄的戏票,日期是1953年4月15日,座位:特等座1排1号。戏名是《牡丹亭》,演员表里写着:杜丽娘——白露。
戏票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今生无缘,来世再续。愿君记得,杜丽娘等柳梦梅,我等君。”
字迹已经模糊,但能看出书写时的颤抖。
“这是给少东家的?”陈默问镜中的女人。
白露点头,眼中流出两行血泪。她张开嘴,这次有声音传出来,很轻,但清晰:“他...没来...”
“他叫什么名字?”陈默问,“那个少东家?”
白露的影像开始波动,像是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她艰难地说出两个字:“赵...世...轩...”
然后她消失了,镜子里只剩下陈默自己。
第二天,陈默开始调查赵世轩的下落。通过档案馆和户籍系统的查询,他找到了这个人的信息:赵世轩,1930年生于上海,1953年与富商之女李婉如结婚,1955年移居香港,后转赴美国。记录显示,他于2010年在洛杉矶去世,享年80岁。
所以赵世轩已经死了。那白露还在等什么?
陈默继续深挖,发现赵世轩在美国有一个儿子,叫赵明远,现在应该五十多岁,是一名古董商人,经常往返于中美之间。最近的一份记录显示,赵明远上个月刚刚回国,目前在上海。
一个想法在陈默脑中形成:也许白露等的不是赵世轩本人,而是他的后人?也许她需要赵家人承认当年的罪行,才能安息?
他决定接触赵明远。通过出版圈的人脉,他了解到赵明远下周会参加一个古董拍卖会。陈默想办法弄到了邀请函。
拍卖会在外滩一家老酒店举行。陈默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赵明远——一个五十多岁、保养得宜的男人,穿着定制西装,正在与几位收藏家交谈。
等待时机,陈默走上前:“赵先生,您好。我叫陈默,是一名作家,正在写一本关于老上海戏院的书。听说您父亲曾经是春风戏院的少东家,不知能否请教几个问题?”
赵明远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上下打量陈默,眼神警惕:“春风戏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父亲很少提。”
“但我听说,戏院最后一位台柱子白露,和您父亲有过一段情?”陈默试探道。
赵明远的脸色变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抱歉,我还有事。”
他转身要走,陈默急忙说:“白露还在等。她在戏院后台等了六十年,等一个公道。”
赵明远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的恐惧:“你...你住在哪栋楼?”
“是的。我每晚都能听到她唱戏。”
赵明远深吸一口气,示意陈默跟他到安静的角落。确认四周无人后,他压低声音:“我父亲临终前,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辜负了一个叫白露的女人。但他说那不是他的错,是他父亲逼他的——戏院当时面临破产,只有娶李婉如,才能得到李家的资金支持。”
“那场意外呢?灯掉下来...”
“父亲说那是意外。”赵明远避开陈默的目光,“但他每年4月15日——白露出事的那天——都会独自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不出来。母亲说,他在忏悔。”
“忏悔什么?”
赵明远沉默了很久,最后说:“父亲留给我一个盒子,说如果有一天,有人因为白露的事来找我,就把盒子交给那个人。但我一直没打开过,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盒子在哪里?”
“在我上海的公寓里。”赵明远看着陈默,“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但有一个条件——无论里面是什么,不要再联系我。这件事已经过去六十年了,该结束了。”
陈默答应了。
两天后,他收到了一个快递,里面是一个老式的红木盒子,锁已经锈蚀。陈默用工具撬开锁,盒子里只有三样东西:一张泛黄的婚书,一枚翡翠戒指,还有一封信。
婚书上写着:“赵世轩与白露,自愿结为夫妻,此生不渝。”日期是1953年1月15日,正是白露出事前三个月。上面有赵世轩和白露的签名,还有两个见证人的名字。
翡翠戒指很朴素,内圈刻着“轩与露,永同心”。
信是赵世轩写的,日期是2010年,他去世前一个月:
“见此信者: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白露还在等。我对不起她,负了她,害了她。那年父亲以死相逼,要我娶李婉如,否则就断绝父子关系。我懦弱,选择了服从。但白露有了身孕,我不忍,私下与她签了这份婚书,承诺等李家资金到位,戏院渡过难关,就与她远走高飞。”
“但她等不及了。她拿着孕检单来找我,被我父亲撞见。父亲设计了一场‘意外’,让灯光师在灯上做了手脚。本意只是吓唬她,让她离开我,但没想到...灯真的掉下来了。”
“白露毁容后,我一次都没敢去看她。不是不想,是不敢面对。她自杀那天,正是我与李婉如结婚的日子。听说她穿着戏服,在化妆间里上吊,手里还拿着我送她的翡翠戒指。”
“这六十年来,我没有一夜能安睡。每次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白露的脸,听到她唱戏。我知道她恨我,在等我。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直到现在,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我才敢写下这封信。”
“请把婚书和戒指还给白露。告诉她,赵世轩负了她,愿来世能做牛做马,偿还这份债。”
信到这里结束。陈默捧着这三样东西,心情复杂。六十年的等待,六十年的忏悔,两个人都被困在了过去。
当晚,陈默把婚书、戒指和信放在镜子前。午夜十二点,唱戏声准时响起,但这次不是以往的悲切,而是充满了期待和不安。
镜面泛起涟漪,白露的身影再次出现。她看到镜子前的东西,愣住了。血泪从她眼中涌出,但这次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释然,有不甘,也有...原谅。
她伸出手,穿透镜面,手指触碰到婚书和戒指。就在接触的瞬间,婚书和戒指开始自燃,化作蓝色的火焰,很快烧成灰烬。但灰烬没有消失,而是飘向镜子,被白露吸收。
白露脸上的伤疤开始愈合,戏服变得崭新,凤冠上的珠子一颗颗补全。她恢复了出事前的容貌,美丽动人,眼中有了光彩。
“他...承认了?”白露的声音不再凄厉,而是温柔的。
陈默点头:“他忏悔了六十年,直到去世。”
白露笑了,那是解脱的笑容:“够了...这就够了...我不是要他死,只是要一句道歉,一个承认...”
“你愿意安息了吗?”陈默问。
白露点头,但又摇头:“还有一件事...我们的孩子...”
“孩子?”
“我死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白露抚摸着自己的腹部,“那孩子没能出生,魂魄一直跟着我。我不能走,因为我要陪着孩子...”
陈默明白了。白露留在这里,不只是为了等赵世轩的道歉,也是为了陪伴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母子俩都被困在了这个空间里,无法离开。
“我能做什么?”他问。
白露指向房间的角落:“那里...埋着孩子的胎盘...按照老规矩,胎盘应该埋在树下,让孩子有根。但我来不及,就埋在化妆间的地板下...请把它挖出来,埋在土里,让孩子的魂有归宿...”
陈默照做了。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下,他挖出了一个陶罐,里面是一个已经干瘪的胎盘。他小心翼翼地把陶罐取出来,用红布包好。
第二天,陈默在附近的公园里找了一棵老槐树,在树下挖了个坑,将陶罐埋了进去。他立了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无名孩儿,1953年,愿你有根,来世安康。”
当晚,镜子前出现了两个身影:白露,和她牵着一个半透明的婴儿。婴儿大约三四个月大,闭着眼睛,像是在沉睡。
“谢谢你。”白露说,“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去哪里?”陈默问。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白露微笑,“戏唱完了,该落幕了。”
她和孩子的手牵在一起,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在完全消失前,白露回头看了陈默一眼:“你是个好人,会有好报的。”
然后她们就消失了,镜子里只剩下陈默自己的倒影。
从那天起,唱戏声再也没有出现过。房间里的阴冷感消失了,镜子也不再有任何异常。周奶奶说,她睡了六十年来第一个安稳觉。
陈默把这段经历写成了小说,取名《戏台遗音》。小说出版后大受欢迎,许多读者被白露的故事感动。有制片人找到陈默,想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
电影开机那天,陈默回到了那个房间。制片人想在这里取景,但陈默拒绝了。
“让她们安息吧。”他说,“有些故事,讲出来就够了,不必再打扰。”
他站在镜子前,最后一次看着这个空间。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一切都温暖而平静。
他知道,白露和她的孩子终于离开了这个困了她们六十年的地方。也许她们已经与赵世轩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也许她们开始了新的轮回。无论如何,她们的故事有了结局。
离开前,陈默在镜子边框上贴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
“此间戏已落幕,愿天下有情人,终得圆满。”
走出大楼时,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唱戏声,但不再是凄婉的《贵妃醉酒》或《霸王别姬》,而是欢快的《天女散花》。他回头,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和老旧的建筑。
也许那是幻觉,也许不是。但陈默宁愿相信,那是白露在另一个舞台上的首演,这一次,没有背叛,没有伤害,只有掌声和鲜花。
他笑了笑,转身汇入人流。城市依旧喧嚣,生活还要继续。但有些故事,会被记住,会被讲述,会在时光里留下回音。
就像戏台遗音,即使幕布落下,歌声依然在风中飘荡,等待下一个倾听者。
而陈默知道,他还会遇到这样的故事。因为这座城市太老,藏了太多的往事。而他,愿意做那个记录者,让那些被遗忘的声音,重新被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