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的眼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被那股烟火气烫到。
她没躲，反而迎着程砚铮审视的目光，扯出一个近乎挑衅的笑：“程总鼻子这么灵？可能是钱烧的味儿吧，毕竟今天档案馆销毁的，可都是价值千金的废纸。”
程砚铮的眉头拧得更紧。
他知道她在插科打诨，这女人最近浑身都是刺，每一根都精准地扎在他最想探究的地方，然后轻飘飘地告诉你，她只是在晒太阳。
他没看到的，是几个小时前，苏砚一个人站在程氏老厂区废弃的实验室里。
这里是“星芒芯片”梦开始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剥落的墙皮和满地尘埃。
她像个虔诚的信徒，蹲在墙角，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小块泛黄的墙皮，珍重地放进随身携带的密封袋里。
那动作，仿佛在拾取什么神圣的遗骸。
这一切，都被远在总部的安保主管王景行看了个满眼。
监控画面里，苏砚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王景行手里的鼠标在“上报异常”和“关闭窗口”之间反复横跳，内心天人交战。
最后，他长叹一口气，默默打开后台，把那个废弃实验室的温控系统调高了两度。
他跟了程砚铮五年，也算看着苏砚从一个空降的“预言家”变成老板娘，他心里门儿清——苏姐这人，从来不在窗明几净的地方哭，越是破败的地方，她哭得越凶。
程砚铮的cpU快烧了。
苏砚的反常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连续三天，只要一提到公司“未来路线图”的议题，她就熟练地表演“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想接听”。
更离谱的是，在昨天的董事会上，她亲手否决了自己半年前极力推动的“前瞻专利池”项目，理由是“市场环境变化，需重新评估”。
董事会那帮老油条的表情，精彩得像在看一出家庭伦理悬疑剧。
“程总，太太最近的行程表。”助理林疏桐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
程砚铮一眼就看到了那条刺目的记录：凌晨三点，打印了《2015-2025科技大事记》公开版。
但他通过技术部的朋友查了打印机日志，发现苏砚在打印后，手动删除了所有她曾经精准“预言”并让程氏获利百亿的条目。
她像一个高明的黑客，在抹去自己开挂的痕迹。
他烦躁地挥挥手，让林疏桐出去，自己却对着那份行程表出神。
他忽然问了一句，像在问空气，也像在问自己：“一个人突然不想当神了，会不会是因为……她怕我看见她只是个人？”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现场直播。
苏砚主动申请主持“星核记忆馆”的首场公众开放日。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细数自己如何带领程氏过关斩将，成为业界神话。
结果这姐们儿一上台，二话不说，直接背刺自己。
她没讲任何丰功伟绩，只在大屏幕上放了三段从未公开的监控录像。
第一段，是她重生第一周，在会议上力排众议，笃定某种新能源材料是未来风口，结果判断失误，直接导致程氏一个季度亏损八千万。
画面里，年轻的她脸色惨白，死死咬着嘴唇。
第二段，是某次高层会议，她因为一个技术细节和程砚铮争执不下，情绪失控，一把将他的咖啡泼在了巨大的投影幕布上。
咖啡渍顺着幕布流下来，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第三段，是深夜的办公室。
她独自一人，一边掉眼泪，一边把一个被董事会毙掉的方案从头重写。
哭声很压抑，但敲击键盘的手指却快得像要飞起来，脸上是一种又哭又笑的、近乎狰狞的执拗。
全场死寂。直播弹幕都停滞了半秒，然后彻底爆炸。
苏砚站在聚光灯下，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露出了那种脆弱又坚定的神情。
她对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以前，我靠‘知道结局’活着。但那些胜利，不是我的。现在，我想试试——靠‘不知道’，去拼一个属于我的结局。”
直播结束后，程砚铮在后台的走廊堵住了她。
他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你今天在档案馆烧掉的，不只是那些过期的资料，是你一直以来在我心里的‘确定性’。苏砚，我现在甚至连你明天会不会犯错，都要靠猜了。”
苏砚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丝毫退缩：“可你三年前娶的，本来就是个会犯错的女人，不是一台不会出bug的预言机。”
这话彻底点燃了程砚铮。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那你告诉我，如果没有那些‘先知’的能力，如果没有重生，三年前那场婚礼，你还会走进教堂吗？”
他死死盯着她，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苏砚却笑了，笑得眼眶有些红。
“会。”她轻声说，“因为那天你站在台上，讲‘一定要实现芯片自主’的时候，你眼睛里的光，和我爸当年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程砚铮所有的怒气和质问，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当晚，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将父亲留下的所有珍贵的手绘芯片图纸，一张张扫描，归档，加密。
然后，他把那些已经泛黄的纸质原件，全部堆进了壁炉。
火苗窜起的那一刻，他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被撕裂又被小心翼翼粘好的婚书残片，扔了进去。
苏砚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惊呼着想去抢救，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紧紧箍住。
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映着她惊愕的瞳孔。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烧你的未来，我烧我的过去。从今往后，我们谁也不许再替对方背着历史往前走。”
灰烬在温热的空气中盘旋、飞舞，一片缱绻的灰白，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像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雪。
两人静静相拥，直到壁炉里的火光渐渐微弱。
这难得的安宁，却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
是林疏桐打给程砚铮的。
他接起电话，只听了不到十秒，脸上的温情便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审慎。
苏砚看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挂了电话，她轻声问：“怎么了？”
程砚铮沉默了片刻，转过头看着她，目光复杂难辨，他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没什么，”他说，“只是我们的‘不知道’，好像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