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龙带领着不足百人的残部,像受伤的野兽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疯狂奔逃。身后,岩迈断后小队与敌军交火的枪声、爆炸声,如同重锤般一下下敲击着他的心脏。每一声枪响,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收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
他不能回头。
他知道,岩迈和那十余名勇士用生命换来的每一秒钟都无比珍贵。他必须利用这鲜血铺就的时间窗口,带领剩余的人尽可能远离危险。
“快!再快一点!”陆小龙嘶哑地低吼着,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催促落在后面的士兵。队伍中还有不少轻伤员,他们咬着牙,拄着树枝做的简易拐杖,拼尽全力跟上。没有人抱怨,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恐惧、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身后的枪声起初激烈得如同爆豆,其间夹杂着手榴弹的轰鸣和隐约可闻的怒吼。那是岩迈惯用的机枪扫射的独特节奏,陆小龙能清晰地分辨出来。每一次机枪的咆哮,都让他仿佛看到岩迈那张因全力射击而扭曲却坚毅的面孔。
然而,不过短短几分钟,枪声的密度开始明显下降。爆炸声也变得稀疏。
陆小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指挥官…枪声…弱了。” 紧跟在陆小龙身边的扎图喘着粗气,声音带着颤抖。他脸上沾满了泥污和汗水,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陆小龙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迈动双腿,仿佛想用速度甩掉那令人窒息的预感。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将所有精力集中在观察前路和指挥队伍上。
“注意左侧山坡!侦察兵前出五十米!”他下达命令的声音异常冷静,与内心的翻江倒海形成鲜明对比。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剧烈、不同于之前任何爆炸的巨响!轰!!!
大地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紧接着,枪声几乎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零星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几声单响,然后,是一片死寂。
那声巨大的爆炸,像是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了连接着陆小龙和岩迈之间的最后一丝声息纽带。
整个逃亡的队伍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只有被渐亮的天光映衬出的、沉默的山峦轮廓。
死一样的寂静,比之前的枪林弹雨更让人恐惧。
扎图猛地抓住陆小龙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那…那是大当量的炸药…岩迈大哥他…”
“闭嘴!”陆小龙猛地甩开扎图的手,声音冰冷刺骨,但微微颤抖的尾音暴露了他内心的震荡。“继续前进!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停下!”
他转过身,不再看向后方,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走!”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但气氛变得更加压抑。每个人都明白那声爆炸和随之而来的寂静意味着什么。一种悲凉和绝望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
陆小龙走在最前面,背影僵硬。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与岩迈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在军校泥潭训练中,那个憨厚的掸族壮汉伸手拉起了摔倒的他…
在毕业演习的密林里,两人背靠背抵御“敌军”的围攻,岩迈笑着说:“小龙,跟你打仗真他娘的痛快!”
在“猎鹰”队成立初期,岩迈总是毫无怨言地执行他最严苛的训练命令,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就在几小时前,决定断后的那一刻,岩迈咧嘴露出的那个标志性的、带着几分野性和信任的笑容:“小龙,记得给我们多烧点纸钱!下辈子,还跟你打天下!”
……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
他知道,岩迈为了阻滞追兵,很可能在最后时刻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那声巨大的爆炸,就是他和他的兄弟们最后的绝唱。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狼嚎般的痛呼从队伍中间传来。一个原是岩迈直属班士兵的年轻小伙子终于崩溃,跪倒在地,失声痛哭。他这一哭,仿佛打开了闸门,队伍里好几个与断后小队成员关系密切的士兵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士气瞬间跌至谷底。
陆小龙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责备,而是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涌到眼眶的湿热逼了回去。他知道,此刻他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
他走到那个痛哭的士兵面前,没有安慰,而是用冰冷的声音下令:“起来!岩迈副营长和弟兄们用命换我们活着,不是让你在这里哭的!把眼泪擦干,拿起枪,他们的仇,得靠我们活下去才能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刺骨的寒意。年轻的士兵抬起头,看到指挥官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如同寒冰般的决绝,竟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哭声,挣扎着站了起来。
陆小龙目光扫过其他沉浸在悲伤中的士兵,厉声道:“都给我听好了!我们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岩迈和十三个兄弟替我们死了!他们的血不能白流!想哭?等我们安全了,有我陪你们一起哭!但现在,都把眼泪给我憋回去!拿起你们的武器,跟着我,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让敌人血债血偿!”
这不是温情的动员,而是残酷的现实鞭策。士兵们看着陆小龙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从悲伤中惊醒。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欲望压倒了暂时的崩溃。
队伍重新凝聚起一股悲壮的力量,沉默着继续向前逃亡。
然而,灾难并未结束。
天色大亮后,他们虽然暂时摆脱了追兵,但也彻底暴露在空旷的山地区域。政府军的侦察机像嗅到血腥味的秃鹫一样,很快出现在头顶上空。
“隐蔽!分散隐蔽!”陆小龙大喊。
但为时已晚。侦察机盘旋几圈后,指引着后方赶来的敌军地面部队,炮弹开始呼啸着落下。
轰!轰!轰!
炮击并不密集,但极其精准,显然是想彻底歼灭这支残兵。不断有士兵在爆炸中倒下。
陆小龙指挥队伍利用岩石、沟壑躲避,但伤亡仍在增加。他眼睁睁看着又一名熟悉的老兵被弹片击中,半个身子血肉模糊。
绝望之际,扎图红着眼睛找到陆小龙:“指挥官!这样下去我们全得死在这儿!给我几个人,我去把那个山隘炸塌,彻底堵死这条路!给你们争取时间绕道!”
陆小龙看着扎图,这个平日里痴迷爆破、有点玩世不恭的兄弟,此刻眼中是和他一样的决死之意。他深知,这又是一次有去无回的任务。
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需要多久?”陆小龙的声音沙哑。
“半小时!最多半小时!你们向东南方向,那边有条猎人小道,地图上有标注!快走!”扎图说完,不等陆小龙回答,招呼了几个自愿跟随的爆破手,头也不回地冲向侧翼的那个关键隘口。
陆小龙死死盯着扎图消失的方向,几乎将嘴唇咬出血。他毅然下令,带领剩余不到六十人的队伍,转向东南方艰难跋涉。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身后再次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轰隆隆!!!
比岩迈那次爆炸更加猛烈,整个山体都在摇晃,碎石滚滚而下。远处,那个隘口的方向腾起巨大的烟尘柱。
扎图成功了。他用生命为队伍再次开辟了一线生机。
陆小龙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只是用更低沉、更冰冷的声音催促队伍:“加快速度!”
但他的内心,已然是一片冰封的荒原。岩迈走了,扎图也走了…这些他最信任、最倚重的兄弟,一个个在他眼前为了掩护他而慷慨赴死。巨大的负罪感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必须用钢铁般的意志将其死死压住。
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崩溃。他现在是这支濒临灭绝的队伍唯一的支柱,是兄弟们用生命托付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终于甩掉了追兵,暂时摆脱了危险,找到一处极其隐蔽的岩洞藏身。清点人数,从营地突围时的近二百人,如今连同陆小龙在内,只剩下了五十三人,而且几乎个个带伤,物资损失殆尽。
劫后余生,没有欢呼,只有死里逃生的虚脱和失去战友的巨大悲痛。士兵们或坐或躺,眼神空洞,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小龙独自一人,走到岩洞入口,背对着所有人,望着外面苍茫的群山。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无比孤独。
直到此刻,在绝对的寂静和相对的安全中,岩迈和扎图牺牲的画面才不受控制地、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他仿佛能看到岩迈打光最后一颗子弹,抱着炸药冲入敌群的壮烈;能听到扎图在引爆炸药前那声或许存在的、最后的呐喊。
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终于出现了裂痕。陆小龙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他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一丝声音泄露出来。温热的液体终于冲垮了堤坝,从他指缝中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滴落在脚下的岩石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哭声,但那种无声的恸哭,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令人心碎。
许久,他缓缓放下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当他再次转过身面对洞内疲惫、惶恐的士兵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只有那双微红的眼睛,透露着刚刚经历过的风暴。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幸存者的脸,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经过血与泪淬炼后的坚定:
“记住今天。记住岩迈,记住扎图,记住所有倒下的兄弟。”
“我们活下来了,这条命,不再只属于我们自己。”
“从今天起,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替死去的兄弟活着。”
“这笔血债,总有一天,我们要连本带利,向敌人讨回来!”
他的话,像冰冷的楔子,将悲伤和仇恨一起,牢牢钉进了每个幸存者的心底。一支被打残但淬炼出钢铁般意志的队伍,正在绝望的灰烬中,悄然重生。而陆小龙,在失去挚友的巨大痛苦中,完成了向一个真正冷硬枭雄的关键蜕变。他知道,未来的路,将更加孤独,也更加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