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清晨,雪停了,风却没歇,刮在崖边的枯草上,“呜呜” 声像低低的呜咽。
陆云许踩着冻硬的积雪巡逻,走到洞口那块凹陷的岩石旁时,脚尖踢到了个硬东西 ——
低头一看,是个油布包,压在石下,还压着张粗麻纸。
他弯腰捡起,油布包带着点夜露的凉意,却裹得严实。
展开粗麻纸,林卫国有力的字迹跃入眼帘,笔画硬挺,墨痕虽冻得发僵,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正直。
指尖拂过 “切勿冲动”、“再找他清算” 几个字,陆云许心里暖了暖 ——
大营里虽有李三石那样的蛀虫,却还有林卫国这样的战友,愿意冒着风险给他们送伤药、送灵石,这份情,比怀里的灵石还沉。
“陆哥,是什么?”
兰夜快步走过来,银发散在肩头,沾着点碎雪。
他凑到纸前,逐字看完,银眸里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坚定,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林将军说得对,现在不能跟李三石硬碰硬。等打退燕云军,我们一起找他算账,把他欠你的军功、晋升,还有欠弟兄们的粮草、伤药,都一一拿回来!”
陆云许点点头,指尖摩挲着纸边,把纸条叠好揣进怀里,又打开油布包 ——
里面的伤药还带着微凉的药香,是北凉军医特配的,比李三石送的过期药好上百倍;
三块标准灵石泛着温润的光,灵气纯净,正是补灵力的好东西。
“分给弟兄们。”
他把灵石递给身边的士兵,又把伤药交给照料伤员的老兵。
“伤重的先用药,灵石让灵力耗竭的弟兄先补补。”
士兵们接过东西,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没人多言,却都悄悄把灵石攥得更紧 ——
那不仅是灵力补给,更是大营里有人惦记着他们的证明。
老兵拆开伤药包,药香散开时,连洞里的空气都仿佛清新了些,他对着陆云许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陆云许走到崖边,玄甲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远处燕云军的营帐像一个个黑色墨点,散落在雪地里,虽看着密密麻麻,却再也吓不退他。
黑风口的寒风依旧凛冽,刮得脸颊生疼,可他的眼神却比崖壁上的冰棱更坚定,亮得像破晓的光。
他守在这里,从来不是为了李三石许诺的晋升,也不是为了那被锁进积灰柜子里的军功。
他只是想守住身后的十二城,守住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守住兰夜眼中那道再也不会熄灭的希望之光 ——
那是他从黑暗里拉出来的星火,绝不能让它再被风雨浇灭。
李三石的打压,像一块磨刀石,磨去了他身上的浮躁,却磨不掉他心中的信念;
扣下的名利,像一阵刺骨的冷风,冻不住他胸腔里的热血,反而让他更清楚自己要守护的是什么 ——
是护国军的初心,是北境百姓的安宁,是弟兄们彼此托付的信任。
兰夜走到他身边,并肩站在崖边。
周身的灰雾不再是森冷的墨色,而是凝成一层淡淡的暖光,像一层薄纱,悄悄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
他侧头看着陆云许,银眸里映着远处的天际,也映着身边人的侧脸,轻声说:
“不管多久,我都跟着你。”
陆云许转头,看着少年眼中的坚定,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
也曾在绝境中迷茫,却因有人伸手相助而重拾勇气。
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微微偏头,与兰夜一同望向远处的天际。
东方已泛起一抹鱼肚白,黎明正在驱散黑暗。
他们等着打退燕云军的那一天,等着护国军清掉蛀虫、重归清明的那一天。
黑风口的风再冷,也吹不散他们心中的火;
前路再难,也挡不住他们并肩前行的脚步 ——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信念不灭,只要彼此相依,就没有跨不过的险关,没有守不住的土地。
第四城的麦田在北境阳光下铺得极远,像匹被揉软的浅绿色绒毯,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刚化雪的潮气。
刚抽芽的麦穗顶着嫩黄芒尖,风一吹就漾开细碎波纹,麦叶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甜钻进鼻子里,是北境开春最踏实的味道。
可这片该养人的田,却被一道道新挖的沟渠切得方方正正 ——
沟深两尺,宽三尺,边缘的黑泥还黏着草根,用手一捏能挤出泥水;
沟底斜插的槐木杆排得齐整,木尖削得比矛头还利,晒得泛着浅黄硬光,像伏在泥里的獠牙。
田埂上的干草捆码得紧实,麦秆的碎末飘在风里,草捆间的锄头、犁耙沾着新鲜泥,木柄被攥得发烫,显然是刚从田里拔出来,土都没来得及蹭。
张大山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掌按在刚翻松的泥土里,指节粗大,老茧一层叠一层,比田埂上的石头还硬。
指缝里嵌着的麦种带着潮气,是今早他从瓦罐里舀的,颗粒饱满,本来要趁着墒情好,把东头那几分薄地种完。
燕云军要来的消息,是今早送粪的老周捎来的,话没说完,张大山手里的麦种就撒了半把,落在泥里,像撒了把碎珍珠。
“这地啊,种三年了。”
他声音沉得像埋在土里的犁头,指尖轻轻蹭过一株刚冒头的麦苗,嫩叶上的露水沾湿了指腹。
“去年雨水好,收了八石粮,拉去护国军大营时,一个络腮胡的兵捧着热麦饼,咬得‘咔嚓’响,说比啃了半个月的硬干粮香十倍。”
他顿了顿,指腹用力掐了掐泥块,眼神沉下来。
“燕云兵想踏坏它,得先过我张大山这关 —— 我刨出来的地,不能让他们蹄子糟践!”
他身后的农垦团士兵,个个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靛蓝的、土黄的碎布拼在袖口裤脚,磨得发亮。
手上的老茧是扶犁、拔草磨出来的,比正规军的铠甲还厚。
有人扛着锄头,木柄被汗浸得发暗;
有人抱着耙子,铁齿上还挂着没抖掉的麦根。
他们本是种地的农兵,春天弓着腰插秧,秋天弯着背割麦,闲时在晒谷场练些挥锄头的拳脚,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
三天前燕云军突袭的消息传来时,王小二还在田里拔秧,裤腿卷到膝盖,泥没到小腿肚;
赵三叔正给牛铡草,铡刀还卡在麦秆里 ——
是张大山举着半截锄头,跑遍七个村落,嗓子喊得哑了。
“护地就是护家,地没了,粮没了,家就散了。”
才把这群庄稼汉聚起来,连夜挖沟、削木、捆草,把赖以生存的麦田,变成了挡敌人的防线。
“团长。”
王小二攥着锄头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锄头木柄上的毛刺扎进肉里也没察觉。
“哨探说燕云兵离这只剩十里了,他们有骑兵,马快刀利,咱们…… 咱们就靠这个?”
他朝锄头铁齿努努嘴,声音发颤,目光飘向不远处的矮房 ——
爹的拐杖靠在门框上,磨得发亮的木头头朝着麦田;
娘正站在窗边缝补丁,影子投在窗纸上,一动一动的。
这几亩地是家里的指望,去年爹被冰原妖兽伤了腿,药钱全靠卖粮凑,要是地被踏坏了,今年没收成,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张大山站起身,拍了拍王小二的肩膀,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泥里,砸出小坑:
“怎么挡不住?咱们种了一辈子地,这土、这田,比燕云兵的马还懂咱们!”
他指着脚下的沟渠,声音抬高了些,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这沟里的泥是刚翻的,烂乎乎的,骑兵马腿踩进来就陷半截,想拔都拔不出来;沟底的槐木杆,我让大伙选的老槐木,泡过桐油,削了三天三夜,比矛头还尖,他们敢跳沟,木尖直接扎透马蹄子,让他们的马变成瘸腿驴!”
他又指向田埂上的干草捆,眼里闪着庄稼人特有的精明:
“这些是去年的麦秆,晒得干透了,沾点火星就着。等燕云兵靠近,咱们就点着它 —— 烟浓得能呛出眼泪,挡他们的视线,让他们看不清沟在哪;火一烧,马毛怕火,准得惊得乱蹦,到时候他们自顾不暇,咱们拿着锄头耙子冲上去,敲他们的铁头盔,砸他们的马腿,不信打不退这群抢粮的强盗!”
士兵们的目光跟着张大山转,落在沟渠的泥、槐木杆的尖、干草捆的黄上。
脚下的泥土还沾着他们的体温,麦苗的嫩叶蹭过裤脚,带着痒意 ——
这片地是他们从石头缝里刨出来的,是顶着零下二十度的寒风种的,是盼着秋收时能换钱、能给孩子买块糖、能给护国军送粮的根本。
王小二攥着锄头的手渐渐不抖了,他想起爹昨天说的 “地是根,根没了,人就飘了”,低头看了看锄头铁齿上的泥,那是今早刚从自家田里沾的,突然就觉得手里的锄头沉了,也稳了。
“团长说得对!”
赵三叔扛着犁耙走过来,犁耙的木柄被他攥得发亮,包浆比家里的老碗还厚,犁尖沾着的泥块掉在地上,碎成几瓣。
他脸上的皱纹里嵌着麦糠,声音沙哑却有力。
“我种了四十年地,这片地就是我的命!去年我孙子出生,我在这田埂上插了根桃枝,说等他长牙,就给他吃这地里种的麦饼。”
他把犁耙往田埂上一插,“咔嗒” 一声,木柄插进泥土半尺深,稳得像生了根。
“我这把犁耙,耕过地、打过蛇,今天也能打燕云兵!”
“对!拼命!”
王小二把锄头往泥里一戳,溅起的泥点落在裤腿上,也不管,嗓子喊得有点哑。
“护地!护家!”
有人把草捆往肩上一扛,麦秆的碎末落在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金。
锄头、耙子重重敲在沟沿的泥土上,“咚咚” 的声响在麦田里传开,像为这片土地敲出守护的鼓点。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粗布衣的补丁照得发亮,把脸上的汗珠子映成小太阳,把他们握着农具的手,照得指节分明,坚定无比。
张大山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暖烘烘的 ——
他们没有玄铁甲胄,没有连发的弩箭,甚至连像样的刀都没有,可他们有对土地的执念,有对家的牵挂,有 “拼了命也要护住根” 的决心。
这些藏在老茧里、麦种里、田埂的桃枝里的东西,比任何精良武器都更有力量。
他弯腰捡起一把落在地上的麦种,手指捻开,一粒一粒嵌进田埂边的小坑里,每一粒都用指腹按实,像在给土地钉上承诺。
“等打退了燕云兵,咱们就把剩下的地种完。”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望向远处的矮房。
“到了秋天,还能收八石粮,还能给护国军的弟兄们送麦饼 —— 让他们再尝尝,咱们第四城的麦香。”
风又吹过麦田,麦苗晃得更欢了,像是在点头应和,又像是在对着远方的燕云军,悄悄摆出迎战的姿态。
沟渠里的槐木杆泛着冷光,田埂上的干草堆透着燥意,农垦团的士兵们握着农具,站在田埂上,像一排排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树,根扎得深,腰挺得直,坚定地等着敌人的到来 ——
他们要在这片自己亲手耕种的土地上,用最熟悉的锄头、耙子,用庄稼人的硬骨头,守住自己的家,守住第四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