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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乾合帝那句轻飘飘的“依例叙功”彻底化作水汽。

渔阳守备陈峰那份“击溃倭寇残部、斩首百余”的捷报,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像一张被随手丢弃的废纸,透着荒诞的苍白。

群臣垂首,大气不敢出,唯有柳相袖中紧攥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泄露着滔天的恨意与冰寒。

“退朝。”

乾合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如同重锤敲碎了凝固的空气。

“臣等恭送陛下!”

山呼声中,帝王的身影已消失在御座之后那深沉的帷幕里,留下满殿心思各异、惊魂未定的臣子。

柳严缓缓直起身,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惨白与阴沉。

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扫过那几个刚刚跳出来弹劾周平安的心腹,眼神里的含义清晰无比:

废物!连逼陛下收回成命都做不到,反而让他祭出了“罪己诏”这等自损八百的绝招,将周平安那臭虫捧得更高!

他拂袖转身,玄色蟒袍在死寂的大殿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步伐看似沉稳,内里却蕴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发生了什么?奏报来了,周平安想必遭遇到了九鬼带来的杀招,怎么还不不死!

那清河周报,那掌控舆论的权柄,那深得帝心的地位,都成了卡在他柳严咽喉,必须拔除的毒刺!

…………

几乎在朝会结束的同一时刻,监察司那森严如铁狱的玄武堂内,空气凝滞如铅。

沈炼一身玄色劲装,未着锦袍,更显身形精悍如刀。

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墙壁上悬挂的巨大大夏舆图上,那代表清河的东北一隅。

室内光线昏暗,唯有他腰间那柄形制诡谲、流动着妖异水波纹的妖刀,在阴影中散发着内敛而致命的幽光。

“大人!”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

一名同样身着玄衣,气息却冷冽如出鞘利剑的女子单膝跪地。

正是苏晚。

她清丽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唯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昨夜陛下秘旨,今日朝堂惊雷,罪己诏……周平安……这一切如同无形的浪潮,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

“旨意已明。”

沈炼没有回头,声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率玄鳞卫一旗,即刻启程。八百里加急,目标,清河县。”

“卑职领命!”

苏晚声音清冽,斩钉截铁。

“此物,交予周平安。”

沈炼终于转身,手中托着一个尺许长的紫檀木匣。

匣身没有任何纹饰,却透着一股沉重的气息。

苏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她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木匣,如同捧着一座山岳,一份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帝王心意与滔天风险!

“陛下口谕:命其一字不易,刊于《清河周报》首版,昭告天下。”

沈炼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晚脸上,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

“此行事关重大。诏书在,人在。诏书失,提头来见。”

“卑职明白!”

苏晚将木匣紧紧抱在怀中,冰冷的檀木触感透过衣物传来,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灼热与沉甸甸的责任。

“纵粉身碎骨,必不负陛下与大人所托!”

“去吧。”

沈炼挥了挥手,目光再次投向那舆图上的清河。

“告诉周平安,陛下的盾,不是那么好扛的。这天下,想要他命的人,很多。”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砭骨的寒意。

苏晚心头一凛,深深一躬,抱着木匣,转身大步离去。

步伐迅捷无声,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

片刻后,监察司侧门悄然洞开。

十数骑如同鬼魅般鱼贯而出!

马上骑士皆着玄色鳞纹软甲,外罩不起眼的深灰斗篷,马鞍旁悬挂着制式狭长的腰刀与小巧却威力惊人的手弩,马鞍后还捆着便于长途奔袭的干粮皮囊。

马蹄早已用厚布包裹,踏在清晨微湿的御街石板上,只发出沉闷如鼓点般的“噗噗”声,汇聚成一股压抑而迅疾的洪流,冲破帝都尚未散尽的薄雾,向着东北方向,绝尘而去!

为首一骑,正是苏晚。

她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紧抿的唇线和怀中紧抱的紫檀木匣,昭示着此行的千钧重担。

疾风如刀,刮过脸颊,却吹不散她心中翻腾的思绪。

陛下的罪己诏,周平安那看似“憨直”实则惊天的周报,沈炼那句“陛下的盾”,还有柳相那隐藏在平静表象下,几乎要溢出来的滔天杀意……

此去清河,是送诏,还是送一场更大的风暴?

…………

七月初的河东道,溽暑蒸腾。

毒辣的日头悬在无云的碧空上,将清河县外那条笔直宽阔的水泥官道炙烤得腾起阵阵扭曲的热浪。

路旁“清河界”木亭旁栽种的杨柳,叶子都蔫蔫地垂着,值守的衙役穿着薄薄的夏布号服,汗流浃背,却仍警惕地注视着官道尽头蒸腾的热气。

县城内,暑气稍敛于规划齐整的街巷与高大的砖石房屋。

水泥板路被泼洒的清水冲刷过,泛着湿漉漉的深灰色,蒸发的水汽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文化广场旁的水渠边,孩童们嬉闹着撩水消暑,蝉鸣聒噪,是夏日独有的喧嚣。

县衙后堂,窗户大开,穿堂风带着暑气掠过。周平安只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细葛布单衣,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正俯身在巨大的书案前,炭笔在最新一期的《清河周报》清样上快速勾画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翠儿在一旁轻轻摇着蒲扇,带来些许流动的风。

“少爷,”

铁牛那铁塔般的身影掀开竹帘,带进一股灼热的气流,他声音如同闷雷。

“鹰眼(清河国安部)急讯,朝会上陛下下了‘罪己诏’,为王家那老小子的事。”

周平安手中的炭笔顿住。

他缓缓抬起头,剑眉星目在明亮的夏日光线中显得格外深邃。

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了然、震动,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帝王托付之重。

“罪己诏……”

他低声重复,声音在蝉鸣中显得有些干涩。

陛下此招,自损八百,却也将他周平安彻底拱上了风口浪尖,再无退路。

“还有,”

铁牛瓮声瓮气,带着一丝不屑。

“渔阳的陈峰,上奏说他‘击溃倭寇残部,斩首百余’,抢咱们全歼九鬼主力的功劳!陛下只回了句‘依例叙功’。”

周平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讥诮。

“跳梁小丑而已,陛下心里,明镜高悬。”

他放下炭笔,走到窗边。

窗外,烈日灼灼,蝉鸣如沸。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蒸腾的热浪,看到了帝都朝堂的波谲云诡,看到了柳相怨毒的注视,也看到了那支正披着烈日、跨越千里而来的玄色利箭!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急促、密集而沉闷的马蹄声,如同夏日惊雷,穿透了喧嚣的蝉鸣,由远及近,从官道尽头滚滚而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整齐与奔袭千里的煞气!

“少爷!有快马!十几人!是监察司的装束!直奔县城!”

了望衙役的呼喊带着急促传来。

周平安眼中精光一闪!

“铁牛,随我出迎!”

“是!少爷!”

清河县城门在机括声中缓缓开启。

周平安随手抓起一件搭在椅背上的墨色纱质外衫披上,带着铁牛和几名亲卫,大步踏出城门洞的阴影。

灼人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烈日暴晒后的焦味。

他凝目望向官道尽头。

只见翻滚蒸腾的热浪尽头,十余骑玄甲骑士,如同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正以骇人的速度奔袭而来!

斗篷在疾驰中向后狂舞,露出内里玄色鳞纹软甲在烈日下反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腰间狭长的腰刀,鞍旁小巧却致命的劲弩,无不散发着冰冷肃杀的气息!

为首一骑,身形矫健如雌豹,斗篷兜帽下,清丽绝伦的下颌线条紧绷,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尺许长的紫檀木匣!

正是苏晚与她率领的监察司玄鳞卫!

马蹄踏碎官道上蒸腾的热气,卷起漫天黄尘,如同一条咆哮的土龙,瞬息间已冲到城门前!

“唏律律——!”

随着一片战马嘶鸣,十余骑齐刷刷勒住缰绳,动作整齐划一,人马瞬间钉在原地,只余下马蹄激起的尘土缓缓飘散。

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铁血气息的灼热煞风,瞬间压过了夏日的喧嚣!

苏晚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她一把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冷如冰玉的脸庞,长途奔袭的疲惫被烈日晒出的薄红覆盖,但那双清澈的眼眸依旧锐利如初。

此刻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审视,直直投向站在城门洞阴影与烈日交界处的周平安。

他身形挺拔如松,墨色纱衣在热风中微动,剑眉之下,星目平静无波,仿佛这灼人的暑气和突如其来的监察精锐,皆在他预料之中。

苏晚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双手极其郑重地托起那个沉重的紫檀木匣,声音在热浪中清晰响起,带着公事公办的冷冽:

“周县令!监察司苏晚,奉陛下密旨,特来交付此物!”

她向前一步,将木匣递到周平安面前。

“陛下口谕:命你,一字不易,将此诏刊于《清河周报》首版,昭告天下!”

她顿了顿,清冽的声音微微压低,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帝王本人的亲昵与告诫。

“陛下还有一句口谕给周县令:‘周小子,莫要孩子气!朕在殿试等你来见!’”

“莫要孩子气……殿试……”

周平安心中微微一震,陛下的语气,是安抚,是期许,更是提醒他不要意气用事,要用堂堂正正的科举入仕!

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稳稳接过了紫檀木匣。

入手沉甸甸的,除了那份帝王自省的重量,似乎匣底还另有一物?

周平安并未当场开匣。

他抱着木匣,目光迎向苏晚,嘴角勾起一个平静而蕴含力量的弧度:

“臣,周平安,领旨!”

随即,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冷肃:

“苏大人一路辛苦,也请替臣,向陛下转呈一物!”

他朝铁牛微微颔首。

铁牛会意,转身对后面一招手。

两名特战营士兵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快步上前。

箱子打开,一股浓烈的石灰防腐气味混杂着隐隐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里面赫然是码放整齐、用油布包裹的——四十多份按着血指印和倭文画押的口供!

一封封盖着清晰火漆印记(柳相府暗记)的通倭密信原件!

以及最上方一个用石灰仔细处理过、怒目圆睁、死状狰狞的——九鬼清正的首级!

饶是苏晚见惯生死,骤然看到这箱中之物,尤其是九鬼那凝固着怨毒与不甘的头颅,瞳孔也不由得猛地一缩!

玄鳞卫们更是瞬间气息凝滞,手按上了腰刀!

周平安的声音在灼热的空气中清晰响起,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烦请苏大人转奏陛下:七日前,倭寇九鬼清正率五百精锐乘快船突袭我清河海岸!其先锋已船毁人亡!”

“余孽登陆,被我清河陆军特战营以‘追风连弩’、‘掌心雷’合围,尽数歼灭于黑石滩!贼酋九鬼清正,被铁牛将军阵斩!”

“此乃缴获之倭寇口供、其与朝中奸佞往来密信铁证!以及贼酋首级!”

他目光如炬,直视苏晚:

“倭寇之祸,根在朝堂蛀虫!此獠不除,海疆难靖!请陛下圣裁!”

苏晚看着箱中那触目惊心的罪证,又看向眼前这个在酷暑中依旧沉静如渊、却已手握斩向朝堂巨奸利刃的年轻县令,心头巨浪翻涌!

全歼五百倭寇精锐!

阵斩九鬼清正!

还缴获了直指柳相的通倭铁证!

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守土之功,这是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血浪的惊世之功!

难怪陛下要下罪己诏,要赐下那句看似责备实则回护的“莫要孩子气”,更要赐下匣中之物……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震撼,郑重抱拳:

“周县令放心!此箱重证,苏晚定亲手呈于御前!一字不漏,转述清河大捷及其中关窍!”。

她特意强调了“关窍”二字,目光扫过那些柳相通倭的密信。

她身后的玄鳞卫立刻上前,小心而肃穆地接过沉重的木箱,仿佛接过一座即将引爆朝堂的火药库。

周平安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回怀中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

烈日当空,蝉鸣如沸。

他抱着这承载着帝王罪己、期许与另一份未知重托的木匣,转身,大步走回城门洞的阴影之中。

身后,是灼灼烈日,是苏晚复杂难言的目光,是玄鳞卫押送着足以掀翻相府的罪证。

回到县衙后堂,屏退左右。

周平安将紫檀木匣置于书案之上。

他轻轻打开匣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卷明黄色的罪己诏丝帛,沉重如山。

他小心地将诏书取出,放在一旁。

匣底,赫然静静躺着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通体玄黑,非金非木,触手冰凉,隐隐有暗哑的星点流纹。

剑柄以天外陨铁铸造,镶嵌七颗排列如北斗的深邃墨玉。

周平安屏住呼吸,握住剑柄,缓缓抽出。

“铮——!”

一声清越悠扬、如同龙吟般的剑鸣瞬间响彻静室!

剑身出鞘三寸,一股森然寒气已扑面而来!

露出的剑身并非寻常精钢的亮白,而是一种深邃内敛、仿佛吸纳了星光的暗银色!

剑脊之上,七点细微却璀璨如星辰的天然纹理,沿着剑脊一线排开!

刃口薄得几乎透明,在窗口透入的日光下,流动着一泓秋水般内敛却足以斩断一切的锋芒!

陨铁!星外陨铁!真正的神兵利器!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剑身靠近护手处,两个古朴的篆文在幽光中隐现——“七星”!

尚方宝剑!

陛下竟赐下了代表天子权威、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连同那句“殿试来见”,这已不是简单的信任,这是将斩向奸佞、肃清朝纲的权柄与期许,亲手交到了他的手中!

周平安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彻骨、却仿佛蕴含着星辰之力的剑脊。

那七点星芒在他指尖下流转。

窗外,蝉鸣依旧喧嚣,烈日灼烧着大地。

而他心中,一股淬火般的意志,在帝王以罪己为盾、以星剑为锋的托付之下,已然凝聚成形,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