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六年的这场初雪,似乎并未能涤荡尽长安城中的暗流。格物院这棵日益茁壮的新苗,其投下的影子越长,便越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些盘踞在旧有秩序下的利益根须。
这日大朝,紫宸殿内金碧依旧,然而弥漫在空气中的气氛却微妙而紧绷,仿佛一点火星便能引燃。
陈默刚以一贯的沉稳汇报完刑部近期要务,退回班列。未及喘息,一名身着青色御史官袍、面容清癯的官员便手持笏板,疾步出列,声音高昂而带着刻意营造的忧愤:
“臣启奏陛下、太后!臣闻南郊格物院,近日频频传出如同天崩地裂般的雷鸣巨响,声震四野,地动山摇!非但扰得周边百姓日夜不宁,寝食难安,更致使牲畜惊厥,田亩受损!此其一也!”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陈默所在方向,语气愈发严厉,“更甚者,其内聚集三教九流之匠户,闭门密研凶戾之火器,臣恐此非强国之道,实乃取祸之由,非国家之福!”
话音未落,又一名官员立刻出列附和,言辞更为尖锐:“陛下、太后明鉴!陈尚书身负刑名缉捕之要责,理当夙夜在公,明察秋毫。然其却舍本逐末,终日沉迷于奇技淫巧之物!去岁至今,长安城屡生事端,淮阳王逆案牵连甚广,月圆之夜异象频生,凡此种种,皆与其所倡之‘异学’相伴而生!臣恳请陛下、太后明察秋毫,即刻暂停格物院一切所谓‘格物’之事,彻查其源,以免再生不测之祸乱,动摇国本!”
攻击如期而至,依旧围绕着“扰民”、“耗财”、“招灾”这几点老生常谈,但此番攻势组织得更为严密,言辞也更为激烈,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策划与推波助澜。
陈默面色无波,稳步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彻大殿:“启奏陛下、太后。格物院奉旨研制‘雷鸣铳’,旨在强军卫国,巩固海防,以应对海外切实之威胁。试射之声虽响,然皆在远离民居、深墙环绕之封闭坊区内进行,且有严格规程,何来扰民之说?此乃危言耸听!”
他目光转向户部方向,继续道:“至于耗财,据户部账册可查,格物院今岁所耗钱粮,不及将作监常年用度之三成!然其改良之新式犁铧、水车,所增之粮食几何?其推广之‘净疮防疫法’、简易外科之术,于边军、于州县,所活之性命又几何?此等功绩,岂是区区金银可以计量?若只因惧怕改变,便视一切新生事物为异端邪说,因噎废食,我煌煌大唐,与那故步自封、坐井观天之夜郎小国,又有何异?”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电,扫过那几名出列弹劾的御史:“至于所谓‘招灾’……去岁关中大疫,若非格物院献上防疫之法,迅速遏制蔓延,恐早已尸横遍野!淮阳王逆案,其府中机关重重,邪术惑人,若非格物院助臣窥破其关键,恐至今仍逍遥法外,届时酿成之祸,谁可承担?有功于社稷者不赏,反遭无端构陷,长此以往,岂不令天下愿为务实强国而效力之英才寒心?!”
珠帘之后,久久沉默。满殿文武的目光皆汇聚于那一道薄薄的帘幕之上。
终于,武后那听不出丝毫喜怒、平稳而威仪的声音缓缓传来:“格物院乃朝廷敕建,旨在探索强国富民之道,其心可嘉。然,陈爱卿身为刑部尚书,职责重大,亦当时刻以部务刑名为念,不可偏废。此后,格物院一应日常事务,可由吴王代为监理,陈爱卿从旁统筹协理即可,不必再事事亲力亲为,以便专心刑部。”
这番表态,依旧是高悬于上的平衡之术。既肯定了格物院存在的价值与正当性,未予取缔,堵住了保守派最激烈的诉求;同时也再次明晰了权限,限制了陈默对格物院的直接掌控,显然是权衡了各方压力之后的结果。
退朝之后,吴王与陈默并肩走在覆雪的白石阶上,身后是鱼贯而出的文武百官。
“默之,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吴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冷意,“格物院势头越好,触及的利益就越深,他们便越是忌惮,乃至恐惧。此番朝会发难,不过是投石问路,后续必然还有更凌厉的动作。”
陈默微微颔首,目光望向宫城外灰蒙蒙的天空:“殿下所言极是。我明白其中关窍。只是如今海外异动频频,登州军报一次急过一次,恐有惊天大变将生。我必须尽快亲自前往坐镇处置。这长安城内,格物院的维系,以及朝局之上的周旋,就要劳烦殿下多费心了。”
吴王沉吟片刻,郑重点头:“你且放心前去。只要本王在这长安一日,必竭尽全力,不使宵小之辈肆意妄为,断我大唐臂膀与未来之希望。”他顿了顿,看向陈默,语气凝重,“只是……默之,你此行深入险地,吉凶难料,务必万事小心。”
风雪似乎更紧了些,吹动着两人的官袍,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