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在图纸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那片代表着京城地下水网的幽深脉络上。
那里,是阳光无法照耀的帝国之底,是滋生阴谋与腐臭的最佳温床。
毒液已入土,若不连根拔起,只会春风吹又生。
她抬起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宛如子夜流星,冰冷而决绝。
卯时,天色将明未明,一层薄薄的青灰色笼罩着沉睡的皇城。
禁卫军衙署的大门轰然开启,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士兵手持长戟与火把,如水银泻地般涌入各大坊市。
一道加盖了皇后凤印与兵部大印的“春季清渠令”被高声宣读,声称因开春雨水将至,为防城中内涝,需彻查并疏通全城地下水道。
这道命令来得突然,却又合情合理,百姓们虽有些诧异,却也无人阻拦。
绿将军身披重甲,亲自坐镇玉笙街,这里正是赵掌柜府邸所在,也是地下作坊的入口。
他大手一挥,数十名精壮的军士便撬开厚重的青石板——铁镐撞击石缝发出刺耳的“铛铛”声,碎石飞溅,尘土簌簌落下。
一股混杂着污泥与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潮湿腥气,钻入鼻腔,令人喉头发紧。
士兵们按图索骥,沿着标记好的暗渠一路深挖,靴底踩在湿滑的泥浆中,发出“咕唧、咕唧”的闷响。
不多时,一名士兵的铁铲“铛”的一声碰到了硬物,金属与陶器相撞的锐响在狭窄的渠道中回荡。
他惊呼一声,众人立刻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刨开污泥,三口巨大的黑色陶瓮赫然出现在眼前。
陶瓮密封得极为严实,表面刻着早已废弃的前朝符文,在火把摇曳的橙黄光影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蛰伏的兽瞳。
“将军!挖到东西了!”
绿将军目光一凛,上前亲自用刀柄敲碎其中一口陶瓮的封口。
“砰”的一声脆响,陶片四散,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硫磺与硝石的混合气味轰然炸开,辛辣的气息直冲脑门,刺得人眼角发酸、呼吸一滞。
即便瓮内物质因潮湿而结块,那股灼喉的火药味仍如针般扎进肺腑。
更有士兵从碎裂的陶片中,翻出几枚锈迹斑斑、刻着“燕”字的前朝令符,铁锈的腥气混着泥土的浊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火药!是前朝的火药!”
消息如插上翅膀,瞬间传遍了整条玉笙街。
那些因账户被冻结而堵在赵府门前讨债的商户和百姓,一听到这个消息,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
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撞向赵府紧闭的朱漆大门,木门在重击下发出“咚咚”的闷响,门环震颤,灰尘簌簌而落。
“天杀的赵老贼!他不仅骗我们的血汗钱,还要炸了我们不成?”
“难怪他说世道越乱银子越值钱,原来他是要亲手把这世道搞乱!”
混乱中,一名吓破了胆的年轻伙计从后院狗洞里爬出,裤管沾满泥浆,双手颤抖。
他被愤怒的人群一把揪住衣领,粗粝的手掌摩擦着他脖颈的皮肤,他涕泪横流地尖叫喊冤:“不关我的事!东家说……东家说这些东西是高人赐下的,用来‘驱邪’的!”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的哄笑与怒骂:“驱邪?拿炸翻一条街的火药来驱邪?你们前朝的王爷是十殿阎罗变的吗?”
“砸开他家的门!把他家也‘驱驱邪’!”
就在这边怒火冲天之时,皇城另一端的观星台废墟,却静得如同死地。
唯有晨风卷着灰烬,掠过一座残破石墩,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亡魂低语。
青鸢一袭素衣,身姿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她独自踏过碎石瓦砾,鞋底碾过焦黑的木屑,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来到那座当年兄妹分别的石墩前,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一盏琉璃灯。
灯身冰凉,指尖触到的是清晨残留的寒意。
灯芯被点燃,橘黄色的光晕在晨风中摇曳,光影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跳动,驱散了周遭的些许阴冷。
“哥,娘说,盼你平安。你要的家,我一直留着。”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仿佛在对空气低语。
待燕昭胤被押走,一名红衣禁卫快步奔至揽月台:“启禀皇后,赵掌柜尸身已运至仵作房,林大人正在查验。”
苏烬宁微微颔首:“去听听她说什么。”
巳时,仵作房内,空气冰冷而肃穆。
林墨纤细的手指戴着薄如蝉翼的皮质手套,正仔细查验着赵掌柜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他死状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林墨撬开他的嘴,用银针轻轻探入舌根,只见针尖掠过之处,留下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黑色灼痕,指尖传来微弱的焦糊感。
“此人并非今日才中毒。”她冷冷开口,对一旁的书记官说道,“而是近月来每日摄入微量‘焚心散’。毒素沉积肝脾,昨日有人在他粥中多加了一剂‘催烬散’,加速毒性爆发,使他在审讯前便归西。”
她站起身,看向桌上那本被抄检出的隐秘账册,纸页粗糙,墨迹深浅不一,指尖划过那些复杂的资金流向,冷笑道:“赵掌柜不过是个推到台前的傀儡,真正操控这条庞大资金链的,是那个从未露面、只以‘代掌人’为号的幕后黑手。”
苏烬宁听完林墨的回报,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片刻,她断然下令:“传令下去,封锁所有通往宫外的采买路线,严查一切进出物资。唯独……每日清晨送往太上皇清心殿的药膳车队,照常放行。”
午时,清心殿。
萧景珩正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翻着一本棋谱,竹简摩擦发出“沙沙”轻响。
一名心腹太监悄然入内,呈上一封无字密笺,纸面微凉,边缘略显磨损。
苏烬宁接到密信,在烛火上轻轻一烤,一行熟悉而有力的字迹缓缓显现:“周教头乃朕旧部,曾于乱军中救我性命。若其愿降,望留一线生机。”
苏烬宁沉吟片刻。
周教头是前朝悍将,更是这批叛军的武力核心,若能收服,自是上策。
她微微点头,亲笔写下一道赦令,命人加盖凤印,派快马送往北郊周教头藏身的铁匠铺。
(空一行)
几乎在同一时刻,北郊十里坡。
那间久无人问津的铁匠铺门前,一道身影正静静跪在尘土之中。
周教头一身擦得锃亮的旧日盔甲,在正午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触手冰凉。
他面朝北方前朝故都的方向,面前的地上,三百具由他亲手打造的强力弩机尽数被从中折断,断裂处露出参差的木茬,发出干涩的“噼啪”声。
设计图纸已焚烧成灰,余烬被风卷起,如黑蝶纷飞。
看到使者到来,周教头并未起身,只是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面前断裂的弩机,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断口。
“赦令?”他接过信笺看了一眼,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如砂石摩擦,“陛下还记得我……可我记得的,是我亲手射杀的那些忠于当朝的将士啊。”
他将信纸放在折断的图纸灰烬上,抽出长剑,金属出鞘的“铮”鸣划破寂静。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断弩,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焦土上,发出“滋”的轻响。
风中,只传来他最后一句遗言,雄浑而悲壮:“吾罪难赎,唯死谢天下!”
戌时,夜幕深沉。
玉笙院的大火终于渐渐熄灭,只余下袅袅的黑烟与烧焦的废墟,在月光下如同一个巨大的丑陋伤疤。
焦木的苦味随风飘散,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硫磺气息。
观星台上,燕昭胤在看到青鸢身后出现的红衣护卫时,并未反抗,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主动伸出双手,任由护卫给他戴上镣铐,铁链碰撞发出清冷的“叮当”声。
临行前,他最后望向青鸢,那双曾厉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丝深藏的温柔:“我……我不是为了复国来的。二十年前分崩离析,大势已去,我懂。我只是……听说你还活着,就想回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青鸢浑身一震,泪水终于决堤而下,滚烫的液体滑过脸颊,却倔强地没有伸手去碰他。
戌时余烬渐冷,而宫中暗流未止。
当夜,苏烬宁登上西苑最高处的揽月台,遥遥望着玉笙院方向那片仍在燃烧的残火。
夜风吹起她的宫装裙摆,猎猎作响,拂过面颊的风带着远方灰烬的微粒,略显粗糙。
“火药库,真的会因为一个火把就自燃吗?”她轻声问身旁的林墨,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墨垂首,声音平稳:“不会。我的人在孙镖师潜入时,已在通风口撒下‘赤磷孢粉’。此物无色无味,能吸附湿气并大幅降低可燃物燃点。只要有一点火星进入,便会瞬间引燃。我们原定三日后动手,但今晨人群抛入的火把,正好成了天赐良机。”
“很好。”苏烬宁闭上双眼,感受着拂过面颊的晚风,“有些人,不必我们亲自动手,他们自己就会把自己烧得一干二净。”
风过处,远方废墟中的灰烬被卷上高空,在月色下飞旋,仿佛在为一段扭曲的旧梦送行。
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苏烬宁缓缓睁开眼,胜利的喜悦并未在她脸上停留太久。
她的目光,已投向更深的暗处——那辆刚刚从宫门返回的药膳车,今晚回程的路线,为何比平日多绕了半里路?
子夜刚过,西苑暖阁中的烛火,毫无征兆地轻轻摇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