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得了老太太的差使,只好过江陵王府来打听消息。她迈步进了王府,定了定神,随着门房上引路侍女,穿过重重仪门,来到江陵王府内院一处陈设雅致、暖香融融的厅堂。
进门敛衽行了礼,鸳鸯抬头便见王妃秦可卿端坐于上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怜悯。而一旁坐着默默垂泪的,正是东府里的大奶奶尤氏,她手里攥着一条帕子,不住地擦拭着红肿的眼角,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耸动。王妃下首,还坐着几位次妃和夫人,皆是面色凝重,温言软语地宽慰着尤氏。
鸳鸯依礼见过,不敢耽搁,连忙表明来意,将荣国府如今的惶恐与恳求一一道来。
她话音刚落,坐在稍远处的凤姐儿便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解脱与决断:“王爷已派人快马加鞭回来交代过了。蓉哥儿的事儿……唉,当初本就是他主动定下的章程,如今东府既已没了,珍大嫂子一个妇道人家,失了倚仗,难道还让她回那南边去受人白眼、活活受罪不成?”她目光转向尤氏,声音放柔了些,“王爷特意吩咐了,既然尤老娘和两位妹妹都在咱们府上,咱们王府里,临街几处清净敞亮的院落还是有的!往后……大嫂子就安心在这边住下。至于……”。
“至于王家的株连之祸,”一个清冷空灵的声音接口,打断了凤姐儿可能有些难以继续的话头。众人看去,正是气质超凡的警幻。
涉及王家这等敏感之事,确实不便让出身王家的凤姐儿多言。警幻眸光平静,看向鸳鸯,言语清晰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按《大周律》,环兄弟和薛大哥,确实都在株连之列。然,锦衣卫镇抚司已查明并记录在案,无论是此前平定山陕,还是此番破获王子腾谋逆一案中,王家少夫人甄氏、环兄弟以及薛大爷,或传递消息,或阵前效力,或是资助钱粮,皆属有功之人。依律,有功者可酌情免罪。故此,他们三人,不在此次株连范围之内。此外,薛家太太,此前为助朝廷筹措军饷,曾主动使儿子变卖家产以充国库,此举于国有大功,此义举当予表彰,此次亦可功过相抵,不予株连。环兄弟,不会受半点牵连。”她微微颔首,“姑娘回去,便按此话,原原本本转告府上老封君和赵夫人,请她们宽心便是。”
鸳鸯听得心中大震。这事儿才刚发不久,王爷远在军前,竟已将所有关节打通,连免罪的由头都想得如此周全!他这哪里是事后补救,分明是早已洞察一切,成竹在胸。
“哦,还有,”上首的秦可卿仿佛才想起般,轻启朱唇,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回去也转禀你们老太太和老爷一声。府上差着甄家那三百万两的亏空,我们王府这边,会先替贾家垫付还上。从今往后,甄家必不会再上门催讨。”她话锋微转,目光在鸳鸯脸上停留了一瞬,继续道,“至于咱们两家之间,这三百万两银子,王府自然也不能白出。只当是……其中百万两是给四妹妹预备的彩礼,再有百万两,便是给你的赎身钱和彩礼银子了。”她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惊人的条件,“另外……还需换得尤姐姐能撇开那些闲言碎语,正大光明地改嫁过来。放心,你们府上的财物,尤姐姐分文不取,我王府这边,只要她这个人!午后,我会托请昭华长公主殿下亲自过府,与老太太好好分说商讨此事。如今先说与你知晓,是让你们贾家,也让妹妹你……心里先有个底,莫要届时慌了手脚。”
鸳鸯一听,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愣在当场!还有我的赎身钱?一百万两的赎身钱?王爷他……他还真是会落井下石!在这个当口,提出了这样的条件!他……他就这般……这般稀罕我?非要了我不可?一时间,她心乱如麻,脸上臊得通红,竟不敢抬头看人。
“行了!该说的话也已说完了,也就不多留你这蹄子在这里吃我们家的茶了。”平儿见鸳鸯窘迫,笑着上前打圆场,语气亲昵中带着戏谑,“等年节那天,你与云姑娘、四姑娘一起过了门,咱们这些人,便又能整日凑在一处说笑解闷了。单单缺了你一个,总觉得少了许多乐子呢。”
“你……你们!啐!”鸳鸯被她说得脸颊更是烧得厉害,羞恼地挥手拍开平儿牵住她衣袖的手,“都做了王府的夫人了,还这般没个正形?也不知道个羞臊!我都没眼瞧你!”
“你也先莫说她的嘴,”旁边的媚人笑着插了一句,眼波流转,“等你日后过了门,也得了我们家爷们儿的宠爱,只怕兴致上来时,比她还没章程呢。”
“你这蹄子,向来就不是个好人!”鸳鸯跺脚嗔道。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抚着隆起肚子的紫鹃,此时也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我们这可是为着你着想呢……依我看,有王爷的宠爱就好,谁还非要稀罕做什么好人了?”
“啐!我原看着你是个安稳的,没想到竟比她们还不如!”鸳鸯被这接连的调侃弄得无地自容,心慌意乱之下,连告辞的礼数也顾不得了,只求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我只求菩萨保佑,让你这一胎生仨!让娃娃天天闹你!啐!不和你们说了,你们……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人!”说罢,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后传来众女忍俊不禁的阵阵笑闹声。
鸳鸯心绪纷乱,脸颊犹自带烫,几乎是逃也似的从江陵王府那间充满了旖旎与调笑氛围的暖阁里跑了出来。一路上,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几位王妃、夫人说的话——关于尤氏的安置,关于贾环、薛家的豁免,关于那三百万两债务的勾销,以及……关于她自己那令人心慌意乱的“赎身钱”和“彩礼”。
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将那些扰人的私念暂且压下,眼下最要紧的,是将王府传来的、关乎贾府生死存亡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回禀老太太。
回到荣国府时,府内依旧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王夫人和宝玉被锦衣卫锁拿的阴影尚未散去,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行走间都带着惶恐。
鸳鸯径直来到荣庆堂,贾母正被琥珀、鹦鹉几个围着,斜倚在榻上,面色灰败,仿佛又苍老了许多。贾赦、贾政也在外间焦急地踱步。见鸳鸯回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