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中心的凤鸣戏台,檐角的琉璃瓦在雨里泛着青光。后台的木架上,挂着件洗得发白的红戏服,水袖上绣的凤凰已经褪色,只剩下淡淡的金线轮廓,领口处缝着块蓝布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是情急之下补的。镇上的老人说,这是当年名角“筱红仙”的戏服。筱红仙走了四十年,戏服却总在雨夜变得笔挺,像是有人刚穿过,袖口还沾着点未干的胭脂——那是她最爱用的“醉春红”。
这年梅雨季,沈知意帮戏台的看守老杨叔修补漏雨的屋顶,踩着梯子往下看时,正见那红戏服在风中轻轻晃动,水袖扫过台下的空椅,发出“簌簌”的声响,像谁在无声地谢幕。更奇的是,戏台中央的地砖上,竟积着滩水洼,水影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正对着镜子贴花黄,鬓边斜插着朵绢花,和戏服领口的补丁同色。
“又闹起来了?”老杨叔抱着瓦片从梯子下钻过,烟袋锅在砖墙上磕得“邦邦”响,“每年这时候都这样。四十年前的梅雨夜,筱红仙在这儿唱《霸王别姬》,唱到‘从一而终’时,台柱子突然塌了,把她埋在了底下。等扒出来,人早没了,手里还攥着支没插完的凤钗,钗头的珍珠碎在戏服上,染出个蓝斑,后来就有了那块补丁。”
沈知意顺着梯子爬下来,刚走到后台,就见戏服的腰带自己松开,掉出个绣着“仙”字的锦囊。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半张泛黄的戏单,上面用毛笔写着“筱红仙 饰 虞姬”,日期是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十二,正是她出事的那天。戏单背面画着个简易的戏台草图,后台的角落标着个小小的“藏”字。
“这是她的私房戏单!”老杨叔凑过来看,“当年筱红仙红得发紫,却总在后台藏东西。有人说她藏的是给徒弟的戏服,有人说藏的是没唱完的戏词。”
两人正说着,后台的木柜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堆着些破旧的头面——珠花、凤冠、翎子,最底下压着个铁皮盒,盒盖上用红漆画着朵牡丹,正是筱红仙常唱的《牡丹亭》里的样式。沈知意打开盒子,里面是本线装的戏本,封面上写着“筱红仙 亲传”,里面的唱词旁都标着换气的记号,有些地方还用朱砂改了,旁边注着“阿鸾学唱”。
“阿鸾是她的徒弟!”老杨叔的眼睛亮了,“当年才十二岁,跟着筱红仙学《霸王别姬》,出事那天本来该她唱虞姬的替身,被筱红仙拦了,说‘你嗓子嫩,等雨停了再唱’。”
戏本的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是筱红仙和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的合影,两人都穿着虞姬的戏服,手挽着手站在戏台上,背景里的台柱子还是完好的。照片背面写着:“阿鸾,等你唱红了,这出戏就传给你。”
“这阿鸾现在在哪儿?”沈知意问。
老杨叔往戏台外指了指:“就在镇西头开布庄,去年还来戏台烧过香,说总梦见师父拿着凤钗敲她的头,骂她‘戏词记不全’。”
话音刚落,戏服突然被风吹得飘起来,水袖直指镇西的方向。沈知意和老杨叔跟着戏服的影子往镇西走,路过布庄时,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纳鞋底,手里的针线在布上绣出只小小的凤凰,和戏服上的样式一模一样。
“您是阿鸾老师?”沈知意上前问道。
老太太抬起头,看见沈知意手里的戏本,突然红了眼圈:“这是师父的本子……”她放下鞋底,从布庄的柜台下拿出个樟木箱,里面叠着件半成的红戏服,水袖上的凤凰刚绣了一半,“我这四十年没敢再唱,却总在夜里绣戏服,总觉得师父还在后台等我把这出戏唱完。”
老太太打开樟木箱的夹层,里面是支断了钗头的凤钗,珍珠早就没了,钗杆上刻着个“仙”字:“这是当年从师父手里抢出来的,她总说‘虞姬的凤钗得有灵性,才能镇住戏台’。”
三人回到戏台时,雨正好停了。老太太捧着戏本走到台上,清了清嗓子,竟跟着戏服的影子唱了起来:“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一年……”她的声音虽然苍老,却带着股韧劲儿,唱到“从一而终”时,戏服突然自己套在了她身上,水袖随着唱腔展开,褪色的凤凰在暮色里竟泛出微光。
沈知意站在台下,看见老太太的影子和戏服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筱红仙正站在徒弟身后,手把手教她摆身段。后台的铁皮盒突然“啪嗒”一声开了,里面飞出张泛黄的纸,是没写完的戏词:“阿鸾,台上的风雨算什么,只要嗓子还在,戏就不能停……”
戏词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戏台,台下坐满了人,最前排的空椅上,摆着支完整的凤钗。
当天夜里,有人看见凤鸣戏台亮着灯,老太太穿着红戏服在台上走位,水袖翻飞间,隐约有个穿同样戏服的影子在陪她练,两人的唱腔在雨夜里绕着戏台转,像对久别重逢的师徒。
第二天一早,老杨叔发现戏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后台的木架上,领口的蓝补丁旁,新绣了朵小小的牡丹,针脚细密,和筱红仙当年的手艺如出一辙。老太太在布庄的门口挂了块新招牌:“阿鸾布庄 兼修戏服”,柜台上摆着那本亲传戏本,旁边放着支修好的凤钗,钗头镶着颗新的珍珠,亮得像戏台的顶灯。
沈知意后来听说,每到梅雨季的夜里,凤鸣戏台总会传出唱腔,镇上的孩子们会趴在台边听,说“是筱红仙在教阿鸾奶奶唱戏”。有人问老太太,是不是真的看见师父了,她总是笑着指台上的红戏服:“你看那水袖,摆得比当年还稳,不是她在教,是谁在扶着我的手呢?”
戏台的台柱子早就换了新的,上面刻着行小字:“戏会老,人会走,嗓子里的劲儿,得传下去。”雨又开始下了,打在琉璃瓦上“叮叮当当”响,像是谁在敲着板眼,陪着台上的影子,把四十年前没唱完的戏,接着往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