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星糖草”的浆果熟透了,紫黑色的果皮裹着浓稠的甜浆,落在地上,把泥土都染成了深紫色。小石头蹲在药圃边,用竹片小心翼翼地刮着地上的浆汁,想收集起来做颜料。忽然发现浆汁里混着细小的籽,像撒了把黑珍珠,正随着风往篱笆外滚。
“它们要去哪儿呀?”小石头追着籽跑,竹片在地上划出浅痕,籽却滚得更快了,有的钻进石缝,有的顺着坡往山下溜,还有的被路过的风卷起来,粘在路过的山羊尾巴上。那只老山羊“咩”地叫了一声,甩着尾巴往村外走,小石头拽着山羊的缰绳跟了半里地,直到看见籽从尾巴上掉下来,落在一片刚翻过的菜地里,才蹲在田埂上咯咯笑——原来草籽不用人送,自己就会找地方安家。
林辰拿着铁锹在菜地里翻土,准备种些耐寒的青菜。见小石头举着沾满紫浆的竹片跑过来,便停下手里的活:“又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星糖草的籽!”小石头把竹片递过去,上面还粘着几粒籽,“它们自己跑到王婶的菜地里了,王婶说要留着,明年让它们长在黄瓜架下。”
林辰擦了擦额头的汗,望着菜地尽头的篱笆。那里爬满了“接云草”的藤蔓,紫色的花正开得热闹,蝴蝶停在花瓣上,翅膀扇动的频率,竟和藤蔓摇晃的节奏差不多。“草木比人聪明,”他接过竹片,用手指捻起一粒籽,“它们知道哪里土肥、哪里水足,比咱们选的地方还合适。”
说话间,李雪提着竹篮从溪边回来,篮子里装着刚洗好的“随土草”根茎。“城里书局派人送来了《草木记》的样刊,”她把一本册子递给林辰,封面上印着片三域草叶,旁边用烫金字体写着书名,“他们说先印了五百本,让咱们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林辰翻开样刊,油墨的香气混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里面的照片比原来更鲜亮,小石头的小人书被印成了彩色插页,沈砚先生蹲在沙地里捧苗的画旁,多了行小字:“1983年春,黑石城第一丛‘沙固草’,由沈砚先生亲手栽种,如今已蔓延成十里防风林。”
“真好。”李雪凑过来看,指尖划过一页照片——戈壁来的年轻人正把草籽撒向沙丘,身后跟着几个扎羊角辫的孩子,手里都拿着小铲子,“你看,他们把戈壁的故事也加进去了,还配了新拍的照片。”
小石头踮着脚抢过样刊,翻到自己画的那页,忽然指着一张照片喊:“这是我画的阿爷!他们把颜色涂得跟真的一样!”画里的沈砚先生穿着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的草苗绿得发亮,和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正看着,村外传来马车声。是货郎又来了,这次的担子上堆着新做的草编玩具,还有几个陶罐,罐口用布塞着。“林先生,李姑娘,”货郎笑着掀开布,“这是戈壁来的客人托我带的‘沙固草’籽,说种活了送我们一罐驼奶酒。”
罐子里的籽比“星糖草”的更细小,呈浅褐色,像把碎芝麻。林辰抓了把放在手心,籽尖带着点扎手的硬度,“这是在戈壁里熬过沙暴的籽,皮实着呢。”他找来几个瓦盆,和小石头一起往盆里填土,把籽撒进去,再覆上层薄沙,“等它们发芽,就分给村里的孩子,让他们种在自家院子里。”
货郎在一旁收拾草编玩具,忽然指着篱笆外:“那不是书局的先生吗?”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几个穿长衫的人正站在“接云草”藤蔓下拍照,为首的老先生举着放大镜,仔细看着叶片上的纹路。“我们来补拍些细节,”老先生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笑得眯成了缝,“样刊反响太好了,城里的学堂都来订,说要当自然课的教材,得再加点‘接云草’如何缠上黄瓜架的照片——孩子们好奇,植物怎么知道该往高处爬?”
小石头自告奋勇带路,领着他们往王婶的菜地走。那里的“接云草”正顺着黄瓜架往上绕,卷须像小手似的,摸到架子就牢牢抓住,叶片还特意往有阳光的一面转。“你看,”小石头指着卷须缠绕的地方,“它会‘看’呢,朝着亮的地方长!”
老先生举起相机,快门“咔嚓”响个不停。李雪蹲在菜地里,轻轻拨开一片叶子,发现叶背藏着细小的绒毛,像撒了层银粉。“这些绒毛能感觉到光,”她对围过来的孩子说,“就像咱们闭着眼睛能摸到热的东西一样,草叶也有自己的‘眼睛’呢。”
拍照的间隙,老先生拿出本新印的《草木记》,指着其中一页问:“这里写‘随土草’会跟着流水搬家,能不能再详细说说?比如它的根须怎么断开,又怎么在新地方扎根?”
林辰想起戈壁客人说的话,便蹲下身,从溪边挖了株带着根须的“随土草”。根须在水里轻轻舒展开,像无数条小银鱼,有的根须碰到石头就慢慢缠上去,有的则顺着水流往前探,直到找到松软的泥土才停下。“你看,”他指着根须缠绕石头的地方,“遇到硬的就抓住,遇到软的就扎进去,比人还机灵。”
老先生看得入了迷,让助手把这一幕拍下来。相机的闪光惊动了菜地里的蚂蚱,蹦起来撞到了“星糖草”的叶子,熟透的浆果“啪嗒”掉在地上,紫色的浆汁溅了小石头一鞋。他非但不恼,反而蹲下去,用手指沾着浆汁在地上画小人,逗得大家都笑了。
傍晚时,书局的人要回城了。林辰往他们的马车里塞了些新收的草籽,有“接云草”的,有“随土草”的,还有混了戈壁“沙固草”的。“这些让城里的孩子种种看,”他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告诉他们,草木不挑地方,阳台的花盆里、院子的墙根下,都能扎根。”
马车驶远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金红色。“随土草”的藤蔓在暮色里轻轻晃,像在挥手告别。小石头忽然指着天边喊:“看!草籽飞起来了!”
众人抬头,只见无数细小的白絮乘着晚风,从“接云草”的花盘里飘出来,带着黑色的籽,像撒了把星星。有的飞向山顶,有的落进溪水里,还有的粘在归巢的鸟翅膀上,要跟着鸟儿去更远的地方。
“它们要去旅行啦。”李雪牵着小石头的手,轻声说,“就像《草木记》里写的,草籽比人勇敢,敢去咱们没去过的地方。”
夜里,药圃的灯还亮着。林辰在灯下给戈壁的年轻人写信,字迹里带着笑意:“收到你们寄来的驼奶酒了,很香。附上的照片里,孩子们种的‘沙固草’已经发芽,叶子上的绒毛都看得清……”
小石头趴在桌上,用“星糖草”的浆汁在信封上画了个小太阳,画完又觉得不好,改成了片三域草叶。李雪端来切成片的“随土草”根茎,放在碟子里当零食,根茎的甜味混着油墨香,在暖黄的灯光里漫开。
窗外,“接云草”的种子还在飞,白絮沾着月光,像无数条银线,一头连着药圃的灯火,一头通向未知的远方。林辰放下笔,望着那些飞远的籽,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草木圈在园子里,而是让它们带着故事,飞向更多人的生活里去——就像此刻,某个窗台的花盆里,或许正有粒草籽悄悄发芽,等待着被一双好奇的小手发现,听它讲起终南药圃的月光,讲起戈壁上的风,讲起所有草木与人共生的温柔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