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凝固的琥珀。
工坊内,死一般的安静。
欧冶青脸上的狂傲、鄙夷、嘲讽,全部凝固了,像一个被瞬间冻结的滑稽面具。
他的眼球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山文甲胸口那个狰狞的窟窿。
那不是一个洞。
那是他十年心血的墓碑。
是他毕生骄傲的遗容。
是他整个信仰世界崩塌后留下的深渊。
“不……”
一个干涩、沙哑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仿佛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身体摇摇欲坠。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能够精准控制千钧之力的手。
却在距离铠甲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迟迟不敢触碰。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他锻造的“山文甲”,每一片甲叶的纹路,都是为了卸力。
他选用的精铁,经过了上千次的折叠锻打,其坚韧程度,冠绝大夏!
别说是区区弩箭,就算是攻城用的重型破甲锥,也休想轻易洞穿!
可现在……
他终于伸出手,指尖轻轻地,如同触摸一件绝世的瓷器,碰了碰那个窟窿的边缘。
冰凉,粗糙,带着金属被暴力撕裂后的狰狞。
“假的……”
“是幻术……对,一定是幻术……”
欧冶青喃喃自语,像是疯了一样,开始绕着铠甲转圈,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甚至贴在山文甲上,从窟窿里向外看,那刺眼的阳光让他瞬间流下了眼泪。
可这不是幻觉。
那是真实。
一个将他所有认知,所有骄傲,所有心血都碾得粉碎的真实!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从欧冶青的胸腔中爆发出来,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痛苦。
他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抓住山文甲,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摇晃。
“铛!铛!铛!”
沉重的铠甲撞击着甲架,发出沉闷而悲伤的声响。
“为什么!为什么!!”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对着那副冰冷的铠甲咆哮,质问。
像是在问铠甲,又像是在问自己。
楚休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崩溃的一幕.
那张病弱苍白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悲悯。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嘲讽。
他只是在等。
等一个人,彻底否定自己。
等一颗心,完全碎裂成尘。
终于,欧冶青的力气耗尽了。
他无力地滑倒在地,瘫坐在山文甲旁边.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窟窿,浑浊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半分光彩。
输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自己引以为傲十年的心血,在人家一件“小玩意”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那自己这十年,算什么?
自己坚守的传承,又算什么?
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楚休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操控着轮椅,缓缓来到欧冶青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温和得像春日里的风道:
“欧冶大师,现在,你还觉得它是神兵吗?”
欧冶青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楚休那张纯净无辜的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那副千疮百孔的铠甲上,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惋惜道:
“它很美,是一件艺术品。”
“但它不是一件合格的兵器。”
“因为它保护不了它应该保护的人。”
“所以,它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
这四个字,像四把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欧-冶青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是啊……
连一支小小的弩箭都挡不住,还谈何保护大元帅?
若是林大元帅穿着这件甲上了战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不是在铸造一具保命的甲胄。
他只是在给林帅铸一口华丽的棺材!
“噗——”
一口心血,猛地从欧冶青口中喷出,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和楚休一样苍白。
就在这时,一个枯槁的身影,从幽灵护卫的身后走了出来。
正是公输铁。
他看着瘫倒在地的欧冶青,看着那副被洞穿的山文甲,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但更多的,是一种同为匠人的悲哀,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走到欧冶青面前,蹲下身,用一种带着怜悯和狂热的语气开口道:
“欧冶青,你现在明白了吗?”
“你我,都不过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而不自知!”
“你守护的那些规矩,那些传承,在真正的神迹面前,不过是些可笑的垃圾!”
公输铁伸出手,指向安然坐在轮椅上的楚休,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限的崇敬道: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
“这位,才是真正的工匠之神!”
“是他,将我等从那愚昧的囚笼中解救出来!”
“是他,能为迷茫的我们指明前路!”
“你还在抱着你那堆破铜烂铁哭泣吗?!”
“还不快跪下,向神明忏悔你的无知!”
公输铁的每一句神棍一样的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欧冶青那本已崩溃的神经上。
欧冶青呆呆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公输铁。
又转头看向那个自始至终都平静如水的少年皇子。
神明?
他就是……神?
是了……
能随手拿出那种匪夷所思的武器,能轻易击碎自己毕生心血和信仰的存在……
不是神,又是什么?
绝望的尽头,并非毁灭。
而是一种全新的,更加狂热的信仰。
欧冶青的眼神,从死寂,慢慢变了。
变得恐惧,变得敬畏,最后,变成了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
他突然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到楚休的轮椅前。
“咚!”
他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卑微的乞求道:
“罪人……欧冶青……”
“恳请殿下……不,恳请神明……赐我神罚!”
“罪人愿以余生,为您铸造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
“只求……只求能窥得神技之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