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暗流与选择
三月初的一天，县工业局的通知下来了：召开全县重点企业负责人会议。
王超接到通知时，正在车间看新模具的试制。张涛把通知递给他，眉头微皱：“这个时间开会，怕是有什么要紧事。”
通知很简单，只说“传达上级重要精神，布置下一阶段工作”，但落款盖的是工业局革委会的公章。王超把通知折好放进兜里：“我去看看。厂里你照应着。”
会议在工业局二楼会议室召开。王超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纺织厂的李厂长、副食品厂的张副厂长、机械厂的孙副厂长……都是熟面孔。大家互相点头打招呼，但气氛明显比往日严肃。
吴海涛局长主持会议。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面容严肃，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寒暄几句，直接进入主题：
“同志们，今天开会，主要是传达地区工业会议精神。”他拿起一份文件，“上级明确指示，今年全县工业工作的重心是——全力保钢铁。”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传来街上隐约的市声。
“具体来说，”吴局长继续道，“各厂要树立‘一盘棋’思想。机械厂、农机厂的重点是生产炼钢设备配件；物资局要确保焦炭供应；电力部门要优先保障钢厂用电……”
他念了一长串名单和要求，最后说：“其他企业，也要在人力、物力上做好准备，随时支援钢铁大会战。”
坐在王超旁边的副食品厂张厂长低声嘀咕：“我们副食品厂怎么支援？总不能把大米和面粉拉去炼钢吧……”
但没人笑。大家都听懂了弦外之音——在“以钢为纲”的大局面前，其他行业都要让路。
吴局长放下文件，目光扫过全场：“有什么困难，现在可以提。但前提是，要讲大局、讲奉献。”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过了半晌，机械厂的孙副厂长举手：“吴局长，我们厂现在任务也很重，农机的春耕配件要赶工，如果再抽人抽设备去支援钢厂，恐怕……”
“恐怕什么？”吴局长打断他，“孙副厂长，我知道你们有困难。但现在全国上下都在保钢铁，这是政治任务！困难要想办法克服！”
孙副厂长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低下头。
吴局长的目光落到王超身上：“王厂长，你们玻璃厂今年势头不错。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讲大局。你们厂有没有困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王超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压力——有同情，有担忧，也有等着看他怎么应对的审视。
他缓缓站起身：“吴局长，各位领导。玻璃厂坚决服从大局安排。”
这话让吴局长脸色稍缓。但王超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厂的情况有些特殊。一是仪表厂的订单关系到地区重点项目建设，合同上有交货期限；二是新接的光学仪器厂试制任务，是省里挂号的。”
他顿了顿，见吴局长在认真听，才继续说：“如果直接抽人抽设备，恐怕会影响这些重点任务。但支援钢铁生产，我们义不容辞。”
“那你的意思是？”吴局长问。
“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王超说，“比如，我们厂在窑炉热工技术上有一些经验。钢厂的炼钢炉、热风炉，是不是可以在耐火材料维护、温度控制优化上，提供一些技术协助？”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这个提法很新鲜——不是直接抽资源，而是输出技术。
“还有，”王超趁热打铁，“我们厂的废热回收装置改造后，每年能省下不少煤。这套经验，也许对钢厂的节能改造有参考价值。”
吴局长沉吟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坐在他旁边的生产科长老郑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吴局长抬头：“王厂长的建议，有可行性。这样吧，你们玻璃厂先拿个具体方案出来。既要保证现有生产任务，又要切实支援钢厂。”
“是。”王超坐下，手心已经出了汗。
散会后，几个厂长围过来。副食品厂张副厂长拍拍王超的肩膀：“小王，有你的！这思路转得快。”
机械厂孙副厂长却叹气：“你们玻璃厂还好，有技术能输出。我们这纯硬件的，怕是逃不过抽人抽设备的命。”
回到厂里，王超立刻召集张涛、雷师傅开会。他把会议精神一说，两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抽人肯定不行。”张涛首先说，“现在生产线一个萝卜一个坑，抽走一个，整条线都可能受影响。”
雷师傅更关心技术问题：“支援钢厂……咱们对炼钢是外行啊。”
“所以我们要把外行的事，做成内行的活。”王超摊开笔记本，“我路上想了三点。”
他在纸上写下：
“一、成立技术支援小组，由雷师傅牵头，研究钢厂可能需要的热工技术支持。
二、整理我们厂节能改造的经验，形成书面材料。
三、主动联系钢厂，了解他们的实际困难，针对性提供帮助。”
张涛看着这三点，缓缓点头：“这样好。既响应了号召，又保住了咱们的根本。”
“但要做实。”王超强调，“不能光说不练。雷师傅，你得带人去钢厂实地看看。”
雷师傅有些为难：“炼钢和烧玻璃，虽说都跟火打交道，可毕竟不是一回事……”
“原理相通。”王超说，“都是高温过程控制，都是热力学应用。你去了，多看多问，总能找到能帮上忙的地方。”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雷师傅虽然心里没底，但厂长的信任让他不能推辞。他带着两个徒弟，开始查阅能找到的所有关于炼钢的资料——大部分是从县图书馆借来的旧书，还有一些是从机械厂借来的技术手册。
王超也没闲着。他亲自去了钢厂一趟，找了生产科的王科长——两人在县里的工业会议上见过几次。
王科长听明来意，既意外又感动：“王厂长，你们这……太周到了。实不相瞒，我们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耐火材料损耗大，一个月得停炉检修一次，影响产量。”
“能具体说说吗？”王超问。
王科长带他去了车间。巨大的炼钢炉正在作业，热浪扑面而来。工人们穿着厚厚的帆布工装，脸上都是汗水和煤灰。
“就是这里，”王科长指着炉膛内壁，“高温区耐火砖损耗特别快。我们试过加厚，但效果不明显。”
王超仔细观察，又问了几个问题：炉温变化曲线、加料节奏、停炉冷却速度……王科长一一回答，末了叹气：“都是老问题，可就是解决不了。”
回到玻璃厂，王超把情况告诉了雷师傅。老师傅对照着玻璃窑炉的经验，琢磨了一整天，忽然一拍大腿：“厂长，这问题咱们可能真能帮上忙！”
他解释道：“玻璃窑炉的耐火材料，我们摸索出一套‘预热-保温-缓冷’的维护方法。钢厂炼钢炉虽然温度更高，但原理相通。如果能在停炉检修时，控制好冷却和升温速度，也许能延长耐火材料寿命。”
“有把握吗？”王超问。
“七八成。”雷师傅说，“但要现场试验。”
王超立即联系钢厂王科长。双方商量后，决定在下次检修时试验。为了不影响钢厂正常生产，试验选在周日进行。雷师傅带着徒弟，在钢厂技术员的配合下，全程记录了温度变化，调整了烘炉曲线。
一周后，王科长兴冲冲地打来电话：“王厂长！有效！这次检修后，炉子运行特别平稳，高温区损耗明显慢了！”
消息传到工业局，吴局长特意叫王超去汇报。听完详细过程，吴局长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小王，你这事办得好。既支援了兄弟单位，又没影响自家生产。这才是真正的大局观！”
从工业局出来，春风吹在脸上，王超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
但走在回厂的路上，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在这个“一切为钢铁让路”的年代，玻璃厂要想生存发展，就必须更巧妙地找到自己的位置。
既不能硬顶，也不能完全牺牲。要在夹缝中寻找空间，用技术和智慧，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回到厂里，他看见车间窗户透出的灯光，听见机器规律的轰鸣声。工人们还在按部就班地生产，浑然不知厂子刚刚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考验。
这样最好。王超想。让工人们安心生产，让工厂稳步发展。外面的风浪，有他们这些当干部的顶着。
他整了整衣领，迈步走进厂区。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刚冒出嫩芽的草地上。
春天真的来了。但王超知道，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平静。
（第四百三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