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山东淄川县东山脚下,住着一位郭书生,从小嗜好读书,可惜在这山旮旯里头,要找个正经先生比登天还难。
您猜怎么着?他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写出来的字还跟螃蟹爬似的,缺胳膊少腿那是家常便饭!更要命的是,这郭家宅子里还闹狐狸精!今儿个少只烧鸡,明儿个丢坛老酒,连笔墨纸砚都长腿儿跑了个没影儿!
这郭书生是又气又急,整天对着空屋子跳脚喊道:狐大仙啊狐大仙,您要吃要喝直说,别总偷偷摸摸成不成?
这天夜里可就出奇事了!郭书生正摇头晃脑读书,忽听得地一声,油灯窜起三尺高的火苗!
待他定睛一看——哎呦喂!案头书卷上密密麻麻全是墨爪子印,活像打翻了墨缸又让老母鸡踩了过去!
郭生带着哭腔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要说这郭书生也真有股韧劲儿,愣是从满纸狼藉里扒拉出六七十段还能认的字,拼拼凑凑接着读。他心中又恼恨又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过了些时日,他精心积累了二十多篇时文,准备进城请教名师。谁知第二天清早——但见满桌稿纸被翻得七零八落,新磨的墨汁泼得如同暴雨打荷花!
王生见状愤恨不已。正巧这时,他的好友王书生从城里来访。这位王生可是见过世面的,瞧着满桌非但不恼,反倒捧着稿纸琢磨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生叹道:怪哉怪哉!贤弟你看,狐狸涂抹之处都是冗词赘句,留下的反倒都是精华!这哪是捣乱?分明是在给贤弟批改文章呐!
郭生将信将疑,照着狐狸的指点重写了两篇文章,放在案头上。您猜怎么着?等到天亮,发现狐狸果然又来了!
如此过了一年多,狐狸不再涂改了,改成洒墨点子——哗啦啦满天星斗似的,偏都洒在文采斐然的段落上。郭生觉得奇怪,拿着文章去告诉王生。
王生见了拍案叫绝:恭喜贤弟!这是狐师在给你圈点佳作啊!
果不其然,这年科举放榜,郭生一举考中秀才!喜得他连摆三天谢师宴,天天给狐狸备着烧鸡老酒。往后他再要买科举考试的范文名稿,都让狐狸帮自己选——爪子在哪本书上多按会儿,就买哪本!就这么着,郭生又连着在岁考里拔得头筹!
当时,文坛推崇叶、缪诸公的文章,词藻华丽,风格典丽,风靡一时。郭生也珍藏了一册叶公文章的抄本,奉若圭臬。
一日,这本被他视若珍宝的抄本,竟被泼上了一碗浓墨,污浊不堪,几乎无一字幸免。他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强烈的不快。
不久,他自己精心构思、自觉发挥绝佳的一篇文章,又被狐狸肆意涂抹。此时的他,已是屡次高中的才子,心气正高。怀疑像藤蔓一样滋生出来——它是不是在胡闹?还是妒忌我的才学?
他不信邪,翻出几篇昔日被狐狸洒墨赞赏过的旧文,再次放在案上试探。天亮后,那些文章被涂得一片漆黑。
郭生看着满纸乌黑,气极反笑道:“真是荒唐!为何从前说好的,如今又全成了不好?果然是个畜生,不通情理,反复无常!”
他撤去了每日供奉的饭食,将他视若珍宝的读本重重锁进箱子里。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支撑着他,他要与这段诡异的过往彻底割裂。
第二天,他发现箱子纹丝未动,锁也完好。但当他打开箱盖,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那珍藏的卷册扉页上,用粗重的墨笔画下了四道杠子,触目惊心。第一章画了五道,第二章也是五道,后面,空空如也。
自那以后,屋中再无任何异动。那只陪伴、指点了他多年的狐狸,如同它从未出现过一样,彻底消失了。
很久以后,当郭生在接连的考试中,一次名列四等,两次名列五等,仕途梦碎,跌入谷底时,某个深夜,他猛然想起了箱子上那些沉默的墨画。
四道,五道……那不是胡闹,是预言,是那位“严师”最后一次,也是最为直白的一次点拨。只是当时被骄傲蒙住双眼的他,未能读懂,或者说,不愿去读懂。
山雾依旧浓重,小屋里只剩他一人,和一段再也追不回的机缘。寂静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往昔的、极轻的叹息。
正是:
良师难逢贵在诚,文章得失寸心知。
莫道精怪非良友,谦受益来满招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