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莱州府有个秀才唤作彭好古,这年在城外别院读书。恰逢中秋佳节,未能归家,独坐月下好生无聊。想起城中只有个邱秀才算得名士,偏偏此人行止不端,平素令人不齿。奈何月色撩人,寂寞难耐,只得写了帖儿邀他共饮。
二人正对酌时,忽闻叩门声。小书童跑去开门,领进来一位白衣书生。但见这位不速之客,衣衫整洁,风度翩翩,对着彭好古拱手一礼,笑道:“小生彭海秋,乃广陵人氏,与您同姓。今夜良辰美景,独在异乡为客,倍感孤寂。久闻先生雅量高致,便冒昧前来叨扰,还望勿怪。”
彭好古见他谈吐不凡,仪表堂堂,心中十分欢喜,连忙招呼入座:“原来是宗亲!真乃天赐良缘!”
立刻添上酒杯碗筷,三人重新开宴,聊得甚是投机,仿佛早就相识一般。但彭好古很快发现,这位海秋兄对邱生爱答不理。邱生凑上去搭话,他只仰首望月。
彭好古在一旁看得好不尴尬,赶紧打圆场,提议道:“如此良宵,岂能无歌?不如我先唱个俚曲助助兴!”
说罢清了清嗓子,吼了一首《扶风豪士之曲》。气氛总算热闹了些。
彭海秋笑道:“彭兄好嗓子!只是我这人五音不全,没法用阳春白雪来回报你。这样吧,我找个代唱者如何?”
不等彭好古回答,他便转头问书童:“你们这莱州城,可有出名的歌妓?”
书童摇头:“回公子话,没有。”
彭海秋沉吟片刻,对书童吩咐:“我刚才叫了个人在门外,你去把她领进来。”
书童将信将疑地出去一看,嘿!月光下真有个姑娘犹犹豫豫地站在那儿!引她进来一看,年方二八,美得跟天仙下凡似的。
彭好古都看呆了,赶忙起身请她坐下。只见她身披淡黄披风,行动处香风细细。
彭海秋对那姑娘说:“千里迢迢,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姑娘只是含笑点头,并不言语。彭好古惊奇极了,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彭海秋满不在乎地说:“贵乡既无绝色佳人,我特从西湖的游船上把她请来的。”
他又对姑娘说:“且将日前那支《薄幸郎曲》再唱一遍听听。”
姑娘便轻启朱唇,婉转唱来:
薄幸郎,洗马春江畔。人语杳,马声远,青山小,江天宽。一去不回头,空庭晓露寒。不恨别离苦,只怨相逢难。莫学杨花舞,长安纵不贵,休赴临邛宴!
歌声清越,情意缠绵。彭海秋从袜筒里摸出一支玉笛,倚声伴奏。曲终笛止,配合得天衣无缝。
彭好古惊叹得连连拍手:“西湖距此千里,您眨眼功夫就把人召来,莫非是神仙不成?”
彭海秋哈哈一笑:“神仙可不敢当。只不过在我眼里,万里之遥也是跨步便到。话说回来,今晚西湖的月色风光,比平时更美十倍,不可不游。彭兄可有兴趣同往?”
彭好古正想看看他还有什么神通,立刻答应:“求之不得!”
彭海秋问:“那咱们是坐船去,还是骑马去?”
彭好古心想坐船舒服,便说:“愿乘船。”
彭海秋点点头:“这里叫船不方便。不过,天河里应该有摆渡的。”
说着,他抬手向夜空一招,喊道:“船来!我们要去西湖,船钱好商量!”
话音刚落,只见一只装饰华丽的彩船,竟从云层中飘飘悠悠降了下来,周围还绕着袅袅烟云。
三人带着姑娘登上船。船上有个船夫,手里的短桨末端密密麻麻排着长长的鸟羽,形状像把大羽扇,一摇动便清风习习。
随后彩船缓缓升空,钻入云层,然后向南疾驰,快如飞箭。过了大约一刻钟,船身一震,落在了水面上。只听得四周弦管交响,人声鼎沸。彭好古出舱一望,但见月影倒映在烟波之上,游船多得像赶集——果然是西湖!
彭海秋从船舱后取出精美酒菜,和大家开怀畅饮。正喝得高兴,一艘楼船缓缓靠近,与他们并肩而行。彭好古透过窗缝偷看,那船里有两三个人正在下棋喧笑。
这时,彭海秋斟了满满一杯酒,递给那姑娘:“喝了这杯,该送你回去了。”
姑娘举杯欲饮,彭好古却在桌下悄悄踢了踢她的脚,满脸都是不舍。姑娘察觉了,斜瞟了他一眼,秋波流转,更让彭好古神魂颠倒,忍不住低声问她日后如何相见。
姑娘悄声道:“公子若真有情意,以后只需打听‘娟娘’的名字,没有不知道的。”
彭海秋见状,一把扯下彭好古系在腰间的绫巾,递给娟娘:“我替他做个主,订下三年之约!”
说完,他托起娟娘,喝一声:“仙乎,仙乎!”
竟将她像蛇一样,从那楼船盘口大的窗户塞了进去,娟娘身子一缩,轻松钻过。
随即,听得邻船有人喊道:“娟娘醒啦!”
那楼船便晃晃悠悠划走了。彭好古痴痴望着楼船靠岸,船上人纷纷离去,顿时游兴全无,便想上岸走走。
他刚想和彭海秋商量,船已自行靠岸。他离船上岸,刚走了里许,彭海秋跟了上来,还牵了匹马。
“彭兄先牵着这马,”彭海秋把缰绳塞给他,“兄台暂候,我再去寻匹坐骑来。”
说完转身又走了。彭好古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月色渐西,天快亮了,连邱生也不知去了哪儿。
他牵着马原地打转,进退两难。只好骑着马回到刚才停船的地方,谁知竟是空空如也,人和船都没了踪影!一摸钱袋,空空如也,心里更是发慌。
天光大亮后,他忽然发现马鞍上有个绣花小口袋,一摸,里面有三四两银子。赶紧买了点吃的,在原地苦等,直到中午也不见人来。
无奈之下,想起娟娘的话,决定先去寻访她,顺便打听邱生下落。可问遍了人,竟没一个知道“娟娘”是谁,他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
第二天,他骑着那匹白马踏上归途。这马倒是温顺听话,走了半个月,总算回到家。
这时全家正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您猜怎么着?原来那天夜里,书童眼见主人乘着彩船飞上天,早跑回家报信,说“主人成仙去啦”!
家人见他突然牵着马回来,又惊又喜,围着他问长问短。彭好古把奇遇一说,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怕邱家来问,特意嘱咐家人不要外传。
说话间,提到这匹白马的来历,听闻是仙人所赠,争相跑到马厩去看稀奇。结果到了马厩一看,马不见了——只见邱生耷拉着脑袋,被根草绳拴在马槽边上,面如死灰,叫他不应,只有眼皮还能眨巴两下。
彭好古于心不忍,叫人把他解下来,抬到床上。这邱生像是魂儿丢了一样,灌了些热汤水,才能勉强咽下点东西。
半夜里,他稍微清醒些,急着要上厕所,家人扶他出去,他竟然拉了几颗马粪蛋儿!回来后又喝了点稀粥,总算能开口说话了。
彭好古坐到床边细细询问,邱生才羞愧难当地说:“那天下船后,彭海秋拉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说话,忽然在我后颈拍了一下,我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定下神,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马!心里明白,可就是说不出话。这真是奇耻大辱啊!求您千万别告诉我家里人……”
原来,是那夜海秋厌其品行,略施惩戒令邱生暂充坐骑。彭好古听罢,答应替他保密,又派仆人用马车把他悄悄送回了家。
眨眼三年过去,彭好古因姐夫在扬州做官,前去探望。当地有位梁公子是他世交,便设宴款待他,席间叫来几位歌妓。
梁公子问:“娟娘怎么没来?”
下人回话:“她身子不太舒服。”
梁公子听罢怒道:“这丫头,有点名气就摆架子!去拿绳子给我捆来!”
彭好古听到“娟娘”二字,心里一惊,忙问是谁。
公子说:“是名歌妓,在广陵算头牌。仗着有点名气,就敢跟我拿乔!”
不多时,娟娘来了,梁公子正没好气地要责骂。彭好古仔细一看,不是中秋夜那位佳人又是谁!
彭好古连忙起身说:“公子息怒,这位姑娘与在下是旧相识,还请高抬贵手。”
娟娘闻声望向彭好古,也愣住了,似乎十分惊讶。梁公子见是彭好古的相识,不便深究,于是命大家喝酒。
彭好古轻声问娟娘:“那首《薄幸郎曲》,姑娘可还记得?”
娟娘闻言更是惊骇,凝视他许久,才轻轻唱起了当年的曲子。那声音,那情态,与三年前中秋夜一般无二!
酒宴结束后,梁公子吩咐娟娘好好伺候彭好古安歇。
彭好古握住娟娘的手问:“三年之约,今日总算兑现!”
娟娘动情地说:“当年跟随别人的船在西湖游玩,喝了没几杯,忽然就醉倒。朦胧中,感觉被一个人带走,放到一个村庄里,有个书童领我进去,席上有三位客人,您就是其中一位。后来乘船到西湖,您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把我从窗户送回去。这些年来,我时常回想,只当是一场幻梦。可您那方绫巾,我却一直当宝贝似的珍藏着。”
说着,取出绫巾为证。彭好古也把当年彭海秋如何施展法术的经过告诉了她。两人相对惊叹,都觉缘分奇妙,冥冥中自有天定。
娟娘投入他的怀抱,哽咽着说:“既然仙人做了我俩的媒人,求公子别因我是风尘女子,就忍心抛弃,让我在这苦海里沉浮。”
彭好古郑重答道:“西湖舟中的约定,我一日不曾忘记。只要你愿意,我就是倾家荡产,卖马借贷,也一定要为你赎身!”
第二天,彭好古便将此事告知梁公子,又向姐夫借了一笔钱,花费千金为娟娘脱去乐籍,然后带着她回到了家乡。
后来,有一次彭好古带着娟娘偶然回到城外的别业,娟娘竟还能认出当年三人饮酒的地方呢!
这正是:
仙术妙手渡星河,西湖烟雨结情缘。
绫巾为证三生定,莫笑书生痴且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