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帮派,名字倒是取得挺像那么回事,叫青萍帮。” 独孤博嘴角扯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青萍之末,风起之时?听起来颇有几分江湖儿女、浪迹天涯的洒脱意味,对吧?”
可实际上呢?干的营生,和他老家那些欺行霸市、收点保护费的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
划分地盘,向那些做小本生意的摊贩、脚夫、甚至是暗门子里的苦命人,收取所谓的平安钱。
若有不服,或是交了这家忘了那家的,轻则掀摊毁货,重则拳脚相加。
偶尔,也帮着某些富户处理些见不得光的脏活……说白了,就是一群披着帮派外衣,盘踞在苏州城底层角落里的……鬣狗。
王清辞安静地听着,月光下,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独孤博,带着好奇与探究。她没有插话,只是微微前倾的身体,显露出十足的专注。
独孤博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股憋在胸口的郁气:“那么,小兄弟你觉得,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行径,我独孤博……能接受吗?”
答案,不言而喻。
年轻的独孤博,怀揣着侠之大者的梦想,眼里如何能揉得进沙子?
他无法忍受自己与之伍的,是这样一群蝇营狗苟之徒。
他试过劝说,甚至试图在帮众行事时阻拦,换来的却是或嘲讽或冷漠的目光。
在这个以实力为尊的灰色地带,空有热血和道理,是最无用的东西。
于是,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符合江湖规矩的方式——挑战。
挑战的对象,自然是青萍帮的门主。
回忆起那位门主,独孤博的眼神有些复杂。
那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常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色劲装,头发随意披散着,略显凌乱,下巴上总是带着青湛湛的胡茬,眉眼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和……落魄。
大多数时候,他都像一滩烂泥般,歪在那张据说是从某个倒闭武馆里搬来的、掉了漆的太师椅上,低着头,似睡非睡。
那天的情景,至今想来仍有些滑稽。
“哈哈哈哈!门主!别他娘的睡了!新来的小子要挑战你呢!” 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粗豪汉子,咋咋呼呼地簇拥着独孤博,闯进了青萍帮总舵——一处带着天井的破旧院落。
被惊扰的门主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茫然四顾:“什、什么东西吵吵……”
他那副懵懂的样子,顿时引得院子里的一众帮众哄堂大笑,气氛热烈得不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肃的挑战,倒像是围观什么街头杂耍。
门主被笑声彻底惊醒,慵懒地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才将目光投向站在院子中央一脸肃然的独孤博,语气带着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喂,小子,吃饱了撑的?为什么要挑战我?”
独孤博眉头紧锁,强压着怒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这还用问吗?看看你们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欺压良善,盘剥百姓,与那些拦路抢劫的强盗有何区别?!我……我要改变这里!”
他想起入帮这些时日所见所闻:对老弱妇孺的呵斥,对辛苦摊贩的强取,那些下流的口哨和调笑……
这与他想象中的江湖,与他心中的侠义,相差何止千里!
“改变这里?” 门主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院落里回荡,带着浓浓的讥诮,“哈哈哈哈!小子, 你以为是哪里啊?这里是苏州城!天子脚下,天下会总舵眼皮子底下的苏州城!不是你那山旮旯里的小水沟!你想改变什么?改变这苏州城几百年来就有的规矩?还是想改变这天上地下,弱肉强食的道理?”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鹰隼般钉在独孤博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与嘲弄。
这番话,像是一根针,猛地刺中了独孤博内心的某个角落,让他恍惚间回到了初入苏州城的那一天。
那日的阳光,似乎也如今晚的月光一般,明亮得有些刺眼。
他风尘仆仆,站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城门口,看着眼前鳞次栉比的屋舍、川流不息的人潮,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眩晕的震撼与茫然。
这就是苏州?这就是他梦想中侠客扬名、快意恩仇的江湖?
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维持那份从话本里学来的少侠应有的气度,殊不知,在那些见多识广的本地人眼中,他这副小心翼翼又难掩新奇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刚进城的土包子。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喧哗夹杂着哭喊声,从不远处的街角传来,瞬间击碎了他对繁华的幻想。
“哟呵!老不死的!还敢在这儿摆摊?老子昨天不是说了,这条街归我们黑鱼帮管了吗?保护费呢!”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嚣张地叫嚣着。
“大爷……冤枉啊……小老儿明明已经交过给……给青萍帮的几位爷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哀求。
“青萍帮?呸!那是昨天的黄历了!今天,这条街,归我们黑鱼帮说了算!少废话!拿钱来!不然砸了你的破摊子!”
“还有你这个小逼崽子!哭什么哭!再哭连你一起打!”
独孤博循声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几个手持棍棒、满脸横肉的混混,正围着一个卖糖人的老迈摊主。
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衣衫褴褛的男孩,被一个混混一脚踹倒在地,吓得哇哇大哭。
老摊主见状,慌忙扑过去,用自己佝偻的身躯护住孙子,硬生生用后背接下了几下棍棒。
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什么初来乍到的谨慎,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顾虑,在这一刻全被愤怒淹没!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恶行!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独孤博身影如电,瞬间掠过人群,手中那柄普通的长剑划出一道寒光,精准地削向那个正举棍欲打的老摊主的混混手腕!
“啊——!” 凄厉的惨叫响起!半截断掌连同棍子一起掉落在地,鲜血喷溅!那混混抱着光秃秃的手腕,痛得满地打滚!
另一个想冲上来的混混,看到同伴的惨状和地上那截血淋淋的断掌,吓得脸色煞白,撂下一句“你、你给我等着!”,便连滚爬爬地搀起同伴,仓皇逃窜。
独孤博收剑入鞘,走到瑟瑟发抖的祖孙俩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老丈,小朋友,你们没事吧?”
老摊主惊魂未定,连连作揖:“没、没事……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小老儿这身老骨头还撑得住……”
那男孩从爷爷怀里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却努力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带着哭腔小声道:“谢、谢谢哥哥……我、我没事……”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独孤博身后响起:
“呵……黑鱼帮的人,现在都这么不给我们青萍帮面子了?当街抢地盘?”
独孤博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披散着头发、胡子拉碴、眼神却异常清亮的男人,正倚在街角的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正是青萍帮的门主。
那天,这位门主带着独孤博,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个青萍帮帮众,以雷霆手段端掉了黑鱼帮那个小小的堂口,将那条街的“管辖权”夺了回来。
独孤博亲眼见到这位看似落魄的门主出手,招式狠辣,经验老道,远非那些混混可比。
他当时心中甚至生出几分钦佩,以为遇到了同道中人,这才在对方的邀请下,半推半就地加入了青萍帮。
可现在想来,那不过是鬣狗之间的地盘争夺罢了。
黑鱼帮是恶,青萍帮……也未必是善。
思绪拉回挑战的院落。
独孤博迎着门主锐利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将那句盘旋在心头的话吼了出来:“我不管别人如何!我就是要改变……青萍帮!”
门主看着他,脸上的嘲弄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趣?
他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吧”的轻响,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用嘴说改变,是最容易的。小子,想当英雄?可以。用你的拳头来说服我吧。”
独孤博“唰”地一声将佩剑插在地上,赤手空拳,摆开了拳架,目光坚定:“来吧!”
……
王清辞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道,眼中带着期待:“所以……独孤兄,那一战,你赢了?”
独孤博从回忆中惊醒,闻言失笑,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和自嘲:“赢?呵呵……小兄弟,你太看得起当时的我了。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比试,更像是一场大人对孩童的单方面戏耍。
门主的修为远高于他,招式更是刁钻狠辣,经验丰富得可怕。
独孤博拼尽全力,甚至连对方的衣角都难以碰到,而门主的拳脚,却总能以最省力、最羞辱的方式,落在他的关节、软肋等最疼的地方。
不过片刻功夫,独孤博已是鼻青脸肿,浑身酸痛,趴在地上气喘吁吁,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门主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那副狼狈不堪却依旧倔强瞪着自己的样子,无奈地挠了挠头:“喂,小子,差不多得了吧?你应该很清楚,你根本打不过我这件事吧?”
独孤博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艰难地用手臂撑起上半身,咬着牙道:“当、当然知道……”
“那你这是图什么?” 门主是真的有些不解了,“明知是输,还要上来挨揍?皮痒了?”
独孤博喘着粗气,视线都有些模糊,但那股莫名的执拗却支撑着他,他盯着门主那双漆黑的眼睛,几乎是凭着本能低吼道:“我……我看你不爽!”
是的,不爽!极度不爽!
不爽这个明明拥有力量,却甘于堕落、与污泥为伍的男人!
不爽他那副对一切都无所谓、仿佛看透一切的颓废模样!
这种不爽,甚至超越了对疼痛的恐惧和对失败的沮丧。
门主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愣了一下,随即,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然缓缓露出了一个……堪称愉悦的笑容?
那笑容里,似乎还带着一丝……怀念?
“看我不爽?哈哈哈……有意思。” 他低笑两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独孤博,眼神变得有些玩味,“那你可得做好长期挨揍的准备了。”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独孤博的噩梦,也是他武艺飞速提升的时期。
他几乎是伤一好点,就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再次向门主发起挑战。
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帮众,则成了最热心的怂恿者和观众。
“门主!那新来的愣头青又来了!”
“揍他!门主!让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开盘了开盘了!赌这小子今天能撑过几招!”
每当独孤博被打得奄奄一息、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时,门主总会没好气地瞪向周围起哄的帮众:“谁他妈又怂恿他来的?滚出来!”
通常,会有一个叫伍哥的壮汉笑嘻嘻地承认。
然后门主便会骂骂咧咧地吩咐:“妈的……滚去给他上药!别真打死了!”
直到某个月色尚好的夜晚,独孤博身上的淤青还未完全消退,他坐在院子的石阶上,看着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门主。
门主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喂,小子,你大老远跑苏州城来,到底想干什么?”
独孤博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想……当个大侠。”
“大侠?” 门主嗤笑一声,眼睛都没睁,“那你说说,在你心里,大侠该是什么样子的?”
独孤博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某种虔诚地背诵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放屁!” 门主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带着讥讽,“这话是你从哪个茶楼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还是从哪个话本小说里看来的?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独孤博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那些慷慨激昂的词汇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啊,为国为民……具体要怎么做?
他一片茫然。
他所谓的“大侠梦”,似乎一直建立在一个模糊而光辉的想象之上。
他沉默了,良久,才有些颓然地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我也不知道……”
月光下,门主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迷茫、却有一股子不服输劲头的年轻人,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叹了口气,语气罕见地缓和了些:“小子,你还年轻……路还长,有的是时间去想明白。”
他顿了顿,问道:“你觉得……我强吗?”
独孤博毫不犹豫地点头。
门主的强大,是他用一次次惨痛的失败亲身验证的。
门主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我这样的,后天三层境的修为,放在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眼里,或许算个人物。可扔到这真正的江湖里,不过是勉强摸到二流的门槛,像你我这样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独孤博心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与无力。
然而,门主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但是,小子,你能成为大侠。”
独孤博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你……可以成为大侠。” 门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不等独孤博消化这句话,门主又接着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却多了一丝意味深长:“但,不是在苏州。”
“为什么?” 独孤博下意识地问。苏州如此繁华,难道不是扬名立万的好地方吗?
门主的目光投向夜空那轮皎洁的明月,声音平淡无波:“因为苏州……有天下会坐镇。只要天下会还在,这苏州城的天,就乱不了,也翻不了。”
独孤博立刻想起了白天的冲突,反驳道:“那苏州城里为什么还会有黑鱼帮、青萍帮这样的事情发生?”
门主收回目光,看向他,眼神深邃,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漠:“因为……在天下会眼里,这些街巷间的争夺,摊贩们的哭诉,甚至几条底层混混的性命……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事?” 独孤博怔住了。
“是啊,小事。” 门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讽,“这江湖太大,苏州城也太大。大人物们眼里,装着的是江山社稷,是神兵秘籍,是宗门兴衰。至于脚下这些蝼蚁的悲欢死活……谁会在意呢?”
“所以,” 他重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想当真正的大侠,就别窝在这口井里了。出去看看吧,小子,外面的世界……大得很。”
“你想成为大侠,那么你要施展拳脚的地方,便是——整个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