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时光,在汴京秋日疏淡的天光与连绵的阴雨中悄然流逝。皇城东南隅的户部衙门,依旧沉浸在一片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暗流汹涌的繁忙之中。算盘珠的脆响日夜不息,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汐,拍打着堆积如山的案牍卷宗。
崔?身着深绯官袍,端坐于他那间并不宽敞的员外郎廨房内。案头公文依旧堆积如山,但他审阅的速度与重点,已与初来时截然不同。凭借与包拯暗中达成的默契,以及其开封府尹身份所带来的隐性权威,他悄然扩大了审计核查的范围与深度。不再局限于与开封府交接的账目,而是将触角延伸至度支司下辖的、涉及各路州军粮草转运、大型官营物采买、以及各项“羡余”杂税征收与支用的更多核心账籍。
过程远比预想中更为艰难。度支司的账目做得极为老练周全,表面光鲜,数字勾稽严密,难以挑出明显错漏。许多可疑的亏空与核销,被巧妙地分散、嵌套在庞大的正常收支流水中,如同墨汁滴入深潭,瞬间消散无踪。核准的流程文书齐备,签字画押的官员环环相扣,难以追溯到具体的责任人。
然而,崔?与包拯,一个心细如发,洞察秋毫,一个刚正不阿,经验老到。两人一明一暗,配合无间。包拯利用其判户部事的职权,以“复核清点天下财赋”为由,调阅了大量度支司过往的存档副本与核销依据;崔?则以其户部员外郎的身份,深入核查具体账目细节,寻找数字链条中那些极其细微、却违背常理的断裂与扭曲。
线索,如同用最锋利的绣花针,在层层叠叠的锦缎下,一点点地挑出隐藏的线头。越来越多的相似疑点浮出水面:几批由江南东路发往京西某处军州的绢帛,在度支司核销记录中记为“漕船遇风,浸水霉变”,但同期天气记录并无大风,且其他同期同路漕运物资无损;一批用于河北路堤防加固的巨木,核销理由为“山洪冲失”,但核销时间竟早于采伐记录;数笔各州缴纳的“茶盐羡余”,在入账后不久,便以“平抑京师物价”、“补贴漕运损耗”等模糊名目,被快速核准支用,流向难以精准追踪……
所有这些问题的最终核准环节,无论前期经过多少层级的官员流转,其最终落笔签押的笔迹,或直接、或间接,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名字——度支副使,张谦。
此人官居从五品,虽在包拯之下,却是度支司实际处理日常事务的核心人物,手握巨额财赋的审核拨付之权,是名副其实的“计相”心腹,在户部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他年纪不到四旬,面容白净,未语先笑,待人接物圆滑周到,是朝中有名的“能吏”,更因其长袖善舞,与夏竦一党过往甚密,被视为夏相在财政体系中的重要触角。然而,在那张总是堆满和气的笑脸之下,隐藏的却是精于算计、滴水不漏的谨慎,以及笑里藏刀的狠辣。人称“笑面虎”。
崔?的审计动作,虽然极其隐秘,但如此大范围的调阅核查,终究难以完全瞒过在户部盘根错节多年的张谦及其党羽。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已然惊动了这只嗅觉灵敏的“笑面虎”。
这日午后,秋阳短暂地穿透云层,给阴冷的户部廊庑投下几缕稀薄的光影。崔?刚从架阁库核查一批陈年账册归来,廨房外便传来一声温和带笑的通报:
“崔员外郎可在?度支司张副使来访。”
话音未落,身着绿色官袍、面皮白净、笑容可掬的张谦已不请自入,迈着方步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一卷文书,看似随意,目光却在踏入廨房的瞬间,极快地扫过崔?案头那堆明显新近翻阅过的账册,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一闪而逝。
“哎呀,皓月兄,还在忙碌?真是辛苦了!”张谦笑容满面,声音热情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谄媚,又充分表达了上官对下属的“关怀”,“如今你身兼府尹重担,日理万机,还要分心部务,着实不易啊。若有难处,尽管开口,同为户部同僚,张某能帮衬的,绝无二话。”
崔?起身,神色平静地拱手还礼:“张副使言重了,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他语气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张谦自顾自在客位坐下,将手中文书放在一旁,笑道:“皓月兄年轻有为,简在帝心,未来不可限量。如今开封府百废待兴,正是大展拳脚之时。这户部账目嘛,繁杂琐碎,多是陈年旧例,按部就班即可,不必过于劳神。”他话语听起来是关心体恤,实则暗含敲打与试探,暗示崔?不必在户部旧账上过于“较真”。
崔?目光微垂,落在案上一份刚刚核出问题的漕粮核销文书上,语气依旧平稳:“府尹之责,在于安民;户部之职,在于理财。皆关乎国本,无分轻重。核对清楚,方能心中有数,不负圣恩。”
张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的暖意淡了几分:“呵呵,皓月兄所言极是,极是。为国理财,自当谨慎。只是……”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这京城之地,水深浪急,各方关系盘根错节。有些旧例,沿袭已久,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为臣者,既要恪尽职守,也需懂得审时度势,顾全大局。很多时候,‘难得糊涂’四字,方能保得官场太平,和气生财嘛。皓月兄以为如何?”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看似劝诫,实则警告意味十足。那“和气生财”四字,更是意味深长,暗示着其背后牵扯的巨大利益网络。
崔?抬起眼,目光清冽,直视张谦那双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眼睛,缓缓道:“崔某愚钝,只知为官一任,上效君父,下安黎民。账目不清,则吏治难清;吏治不清,则民心难安。至于‘糊涂’二字,恕难从命。”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言辞犀利,直接戳破了张谦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表明了自己绝不妥协、一查到底的态度。
张谦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淡去,面色微微沉了下来。他深深看了崔?一眼,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半晌,他才干笑两声,重新拿起那卷他带来的文书,站起身:“既然皓月兄心意已决,那便好自为之吧。部里还有些公务,张某先行一步。”
他拱手告辞,转身离去。那离去的背影,依旧保持着官员的仪态,却透出一股阴沉的冷意。
廨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崔?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张谦方才坐过的位置上,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属于高级熏香的甜腻气息,与他这间充满陈旧纸墨味的廨房格格不入。
他知道,这番交锋,已彻底表明了立场。张谦这只“笑面虎”,已然亮出了獠牙。接下来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几乎就在崔?与张谦在户部廨房内暗潮汹涌的同时,三司使官廨内,包拯也取得了关键进展。
他并未局限于户部账目本身,而是动用了其身为龙图阁待制、深受帝心信赖所拥有的特殊权限,通过御史台、皇城司等其他独立渠道,秘密调阅了同期与问题账目相关的、来自地方州郡的奏报副本、关卡勘合记录以及一些密奏。
一条极其隐蔽的线索,终于被剥离出来:就在那几笔问题最大的漕粮、绢帛被核销后不久,有几笔来源颇为模糊、标注为“各路州军超额完成茶盐课税所得”的“羡余”收入,并未如常例纳入国库正账,而是被以一项特批的、名为“补贴将作监特殊物料采买周转”的名目,秘密且迅速地划拨了出去。最终流向的账面科目,正是——“将作监物料采买”。
然而,包拯立刻核查了将作监近期的工程记录与预决算。结果显示,同期将作监并无任何需要动用如此巨额“特殊物料采买周转”资金的大型工程!这批数量不小的“羡余”银钱,如同汇入沙漠的溪流,在账面上一闪而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一个关键的信息,让包拯与得知此消息后的崔?,同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掌管制备、修缮宫禁器用、军械甲胄的“火器司”,其官廨,正隶属于将作监!
火器、硝石、硫磺、巨额来路不明的资金……这些线索碎片,在崔?的脑海中骤然碰撞,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可能性!
当夜,崔?并未回开封府后衙,也未去御赐的新宅,而是命车驾转向了城西的陶府。
陶府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与户部衙门的阴冷算计截然不同。陶承良早已备下丰盛酒菜,见崔?到来,那张面团团的脸上立刻堆满真挚的笑容,亲热地拉他入席。
“皓月!你可算来了!听说你最近在户部忙得脚不沾地,人都清减了!快来尝尝,这是江南新到的蟹,肥得很!还有这酒,是哥哥我珍藏的梨花白!”陶承良一边布菜斟酒,一边絮絮叨叨,满是关切。
其妹陶婉言亦在座相陪,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襦裙,略施粉黛,清丽婉约,举止得体。她微笑着向崔?颔首致意,目光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关切。
酒过三巡,气氛融洽。崔?放下酒杯,神色略显凝重,看向陶承良:“子安兄,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陶承良见他神色严肃,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皓月,你我兄弟,何须客套?有何难处,但讲无妨!只要哥哥我能办到的,绝无推辞!”
崔?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此事关乎重大,需极度隐秘。我想……查阅将作监近两年,所有物料采买、银钱支用、工程核销的账册副本。尤其是涉及‘特殊物料’、‘火器司’相关的款项往来。”
陶承良闻言,胖胖的脸上笑容一僵,小眼睛眨了眨,露出些许为难之色:“将作监的账册?这……监内账目管理甚严,尤其是火器司那边,更是重中之重,等闲难以……”
一旁的陶婉言轻轻放下银箸,美目流转,瞥了哥哥一眼,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哥哥,崔大哥若非事关紧要,绝不会开这个口。你在将作监当差这些年,总有些门路法子。既然答应了,便痛快些,莫要瞻前顾后,笨手笨脚地误了崔大哥的正事。”她言语间对自家哥哥的“不争气”颇有些嗔怪。
陶承良被妹妹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拍了拍胸脯,道:“婉言说的是!皓月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包在哥哥身上!虽说有些麻烦,但哥哥我在将作监这些年,几个管账的老书吏还是说得上话的。我想法子,尽快帮你把东西弄出来!”他虽然说得豪气,但眼神里还是透着一丝谨慎,显然知道此事风险不小。
崔?心中感激,起身,对着陶承良郑重地躬身一揖:“如此,有劳子安兄了!此情,崔某铭记于心。”
陶承良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扶住他,胖脸上满是诚恳:“哎哟!皓月你这是做什么!折煞哥哥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快坐快坐!”
三人重新落座,席间气氛却比方才更加凝重了几分。陶婉言亲自为崔?布菜,轻声叮嘱道:“崔大哥,京城不同别处,暗箭难防。你查访此事,定要万分小心。”眸中关切流转。
崔?点头:“我明白,多谢婉言妹子提醒。”
窗外,秋夜渐深,寒意更重。
杯盏交错间,温情之下,是悄然涌动的暗流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