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
这座曾经象征着南朝繁华与权力的帝都,此刻已彻底褪去了所有荣光,沦为一座在绝望深渊中疯狂舞蹈的囚笼。城外,讨逆军的喊杀声日夜不息,投石机抛出的巨石不时砸落在城垣之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而更令人窒息的威胁,则来自北方——那关于北秦大军云集江岸、即将南下的骇人消息,如同最冰冷的朔风,早已吹透了每一颗惶恐的心脏。
台城深处,华林园。
丝竹管弦之声依旧靡靡,却尖锐刺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优雅。空气中混合着酒肉的腐臭、昂贵的香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汗味。皇帝刘劭,身着龙袍,却衣冠不整,眼神涣散,时而狂笑,时而暴怒。他怀中搂着面色惨白的嫔妃,脚下是打翻的酒盏和碎裂的玉器。
“喝!都给朕喝!”刘劭举着金杯,嘶声力竭地喊着,酒液泼洒了他一身,“逆子(指刘骏)就在城外,又能奈朕何?北虏就在江北,又能奈朕何?朕是真龙天子!受命于天!他们……他们都是蝼蚁!蝼蚁!”
他猛地推开嫔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抽出佩剑,对着空气疯狂劈砍:“来啊!来杀朕啊!朕把你们都杀光!杀光!”
殿内的宦官、宫女、乐师们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无人敢抬头。巫觋严道育在一旁,口中念念有词,施展着所谓的“护驾仙法”,眼神却同样慌乱。他们都知道,这位弑父篡位的皇帝,精神已然彻底崩溃,正拖拽着整座宫殿、整座城市一同坠入毁灭的深渊。
偶尔有浑身血污的将领或面如死灰的大臣闯入,颤声禀报城防危急或江北警讯,换来的往往是刘劭更疯狂的咆哮和毫无理性的斥骂,甚至有人因此被当场拖出去斩首。最后的理智和秩序,在这座核心宫殿里,已荡然无存。
台城之外,建康内城,更是乱象丛生,一片末日景象。
达官贵人的府邸门前,车马塞道,却不是往日拜谒的盛况,而是争相逃命的混乱。箱笼细软堆积如山,女眷哭泣不止,家丁护院与试图抢夺车马的溃兵、暴民厮打在一起。往日高不可攀的朱门,此刻门户洞开,值钱之物被搜刮一空。
“让开!让我出城!我乃丹阳尹!”
“滚开!谁的官大也没用!城门早就闭了!”
“去东门!听说东门守将是王侍郎的人,交钱或许能放行!”
“北虏就要来了!刘骏也要杀进来了!留在城里就是死路一条啊!”
哭喊声、咒骂声、哀求声、打斗声交织在一起。法律与秩序早已沦为笑话,权力与财富在绝对的死亡威胁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许多显赫一时的门阀世家,此刻才惊觉,他们世代经营的权势,在真正的乱世兵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
军队的状况更为糟糕。守城的士兵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他们饥肠辘辘,听着城外同乡口音的劝降喊话,看着江北那遮天蔽日的舰队传闻,根本无心恋战。军官们或各自寻找出路,或弹压不住,许多地段的城防形同虚设,甚至出现了小股士兵趁夜缒城投降讨逆军的事件。
市井坊间,更是惨不忍睹。粮店早已被抢掠一空,黑市上米价高得如同天文数字,易子而食的惨剧已在暗巷中悄然发生。土匪、溃兵、以及绝望的市民组成了大大小小的暴徒团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火光在城内多处升起,浓烟滚滚,却无人组织救火。瘟疫开始在污秽和尸体堆积的角落滋生蔓延。
一座座佛寺道观挤满了惊恐的百姓,他们磕头祈祷,祈求佛祖菩萨保佑,却不知该祈求击退哪一方敌人——是城外的“叛军”,还是江北的“胡虏”?神佛的面容,在缭绕的烟雾中也显得模糊而无奈。
偶尔,会有从江北侥幸逃回的渔民或商人,带来更令人绝望的描述:“……船……一眼望不到头的船……兵甲反光能把天照亮……”这些话语如同最后的重锤,击垮着残存的侥幸心理。
整个建康城,仿佛一锅煮沸的、充满了绝望和疯狂的污水。上层在醉生梦死中等待毁灭,中层在徒劳的挣扎中陷入混乱,底层在饥饿和恐惧中化作暴民。礼乐崩坏,人性沦丧。
这与北岸那支军纪严明、号令统一、杀气腾腾、如同精密机器般运转的秦军,形成了地狱与天庭般的鲜明对比。
建康的末日,并非来自外部的刀剑,而是先从内部开始了腐烂和狂欢。它像一颗熟过头而烂透的果实,只等待着最后轻轻一碰,便会从枝头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而在那江北岸,冰冷的战鼓,已然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