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寺的雨季,来得绵长而安静。并非滂沱之势,只是淅淅沥沥,从早到晚,不见停歇。雨水敲打着寺院的黑瓦、枯死的银杏叶、以及庭院中新生的、颜色深得发黑的苔藓,发出各种细微而富有韵律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湿润气息,以及一种属于幽冥地界的、特有的阴凉。这雨,洗去了战火的痕迹,也让寺中的日子,越发显得悠长而宁静。
此刻林曦(林寒)在兰若寺的“听雨轩”中,竟也品出了几分相似的意趣。轩如其名,正是听雨的好去处。雨点落在轩前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落在院中的小池塘里(池水幽深,不见鱼虾,只偶尔有鬼火般的磷光闪过),叮咚成韵;落在远山的林木间,则是沙沙的一片,如同无数春蚕在食桑。
聂娘娘(聂小倩)近日常来听雨轩。有时带着一卷寺中藏有的、关于幽冥风物志异的古籍,与林曦一同披阅;有时只是携一壶新焙的“阴山雾茶”,对坐品茗,闲话几句。两人的交谈,不再局限于寺务防务,更多了些闲适的内容。譬如谈论某种只生长在忘川河畔的“忧昙花”为何只在夜半开放,且见光即谢;又或者考证某部野史中提及的、一位因情而堕入鬼道的书生,其墓冢是否就在左近的山中。这些话题,无关宏旨,却自有一种文化的趣味与生活的温情。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聂娘娘又来轩中,手中拿着一册纸页泛黄、装帧古雅的线装书,书名为《幽冥异物志》。
“林公子,你看这段,”她将书摊在案上,指着一处,声音柔和,“书中说,奈何桥下的淤泥中,生有一种‘三生蚓’,通体透明,可见其脏腑如轮回盘般转动,食之可忆前生事。不知是真是假?” 她今日未施脂粉,只松松挽了个髻,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常袍子,少了几分威仪,多了几分书卷气。
林曦凑近看去,书页上绘着怪异的虫形,注解用小楷写得密密麻麻。他细读片刻,笑道:“怕是文人臆想居多。轮回大事,岂是区区虫豸可窥?不过,这想象倒也奇诡有趣。” 他穿越多界,对轮回之事所知远超此书,但此刻却不愿说破,只愿享受这共同探讨的乐趣。
聂娘娘也莞尔:“说的是。倒是这插图,画得颇有几分意趣。” 她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虫图,指甲圆润,泛着淡淡的珠光。
墨点儿悄无声息地进来,添了炭火,又将煎茶的铫子坐在火上。铫中是寺后寒泉汲取的活水,茶叶则是聂娘娘珍藏的“九幽梦蝶茶”,据说是用一种只开在极阴之地的“梦蝶花”的花蕊熏制而成,极为难得。
水将沸未沸之际,聂娘娘亲自动手沏茶。手法娴静优雅,烫杯、置茶、高冲、低泡,一气呵成。茶汤呈琥珀色,清澈透亮,一股清冽幽远的异香随之弥漫开来,竟将轩中的阴湿之气驱散了不少。
“公子请用茶。”她将一盏茶轻轻推到林曦面前。
林曦端起茶盏,先观其色,再闻其香,然后小呷一口。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化开,一股清凉之意直透魂髓,仿佛连思绪都变得清明宁静了许多。“好茶。”他由衷赞道,“清而不寒,幽而能远,真是佳品。”
聂娘娘微微一笑,自己也端起茶盏:“这茶一年也只得二三两,平日舍不得喝。今日雨后新凉,正好与公子共品。” 她低头喝茶时,颈项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神情恬淡。
茶香氤氲中,两人随意闲谈。从茶说到寺中收藏的一些古琴谱(聂娘娘竟也通音律,言谈间颇多见解),又从琴谱说到早年曾游历寺中的一位鬼仙留下的画作。话题天南海北,却都围绕着这幽冥世界的风物人情,别有一番雅致。
林曦发现,褪去“娘娘”的光环,聂小倩其实是一位极有情趣和学识的女子。她对幽冥界的草木虫鱼、典故传说如数家珍,言谈间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平和。与她交谈,是件很惬意的事。
“说起来,”聂娘娘放下茶盏,目光望向窗外迷蒙的雨景,语气带着一丝追忆,“百年前,寺里香火还未断绝时,每逢雨天,也会有游方的僧道、甚至一些雅致的鬼客来此避雨、谈禅论道。那时殿中常备着这样的好茶,廊下挂着鸟笼,养着几只巧嘴的鹦鹉……如今,倒是冷清多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林曦默默听着,能想象出当年兰若寺或许也曾有过一段“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时光。只是岁月变迁,物是人非。
“冷清有冷清的好,”林曦缓声道,“至少清净。能像此刻这般,安心读读书,喝喝茶,已是难得。”
聂娘娘转回头,看了林曦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暖意:“公子说的是。是妾身执着了。” 她用了“妾身”二字,声音极轻,却让林曦心中微微一动。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棂。轩内茶暖书香,两人对坐,虽不多言,却自有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默契在流淌。这种日常的、近乎琐碎的相处,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誓言,都更能滋养情感。
又坐了片刻,聂娘娘起身告辞,言道要去查看结界修复的进度。林曦送她到轩外廊下。
“雨大,娘娘小心路滑。”林曦叮嘱道。
聂娘娘撑开一把油纸伞(伞骨是黑色的,伞面绘着淡淡的兰花纹),回头看了林曦一眼,轻声道:“公子也早些歇息。晚些……我让墨点儿送晚膳来。”
林曦点头:“有劳娘娘。”
聂娘娘撑着伞,步入雨幕中,素白的身影在灰暗的背景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廊庑转角。
林曦站在廊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雨声潺潺,他的心中却一片宁静。这乱世鬼蜮中的片刻安宁,这品茶读书的闲适,这悄然滋长的情愫,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或许,所谓的归途,并不一定指向某个特定的地方,而是指向一种内心的安宁与牵挂。
他转身回到轩中,重新拿起那本《幽冥异物志》,就着窗外天光,继续读了下去。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淡淡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