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夏末,滨湖县福缘人民公社的空气里浮动着黏稠的热浪。
南三河的水涨得格外丰沛,浑黄的河面几乎漫到岸边的青石板,倒映着天上懒洋洋飘过的云团,像一条驮着光阴缓缓游动的黄龙。
小姬庄在晨光里慢慢舒展筋骨,土坯房的烟囱次第吐出灰白的炊烟,而姬家的烟囱总比别家早半个时辰——
灶膛里跳动的火光舔着母亲昊文兰忙碌的脸颊,她正用一把豁了口的铁锅焖着棒面馒头,蒸腾的热气裹着麦香漫出灶房,笼屉缝隙里钻出的白汽在门框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西屋传来奶奶慢悠悠的咳嗽,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涩,却不像往年那样撕心裂肺,更像是晨起时清嗓子的余韵。
姬永海坐在堂屋的小泥桌旁,面前摆着一碗玉米稀饭,米粒在汤里浮浮沉沉,旁边放着两个拳头大的棒面馒头,表皮被灶火烤得微微发黄。
他耳朵追着奶奶的咳嗽声,手里的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沿,发出的脆响,每一声都敲在这个十六岁少年的心上。
他穿着一件打了三个补丁的旧褂子,肘部的补丁是母亲用蓝布拼的三角形,洗得发白的布面已经没了筋骨,风一吹就贴在胳膊上,露出底下瘦硬的骨节。
慢些吃,别烫着。
昊文兰端着一碟咸菜从灶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
那件学生装我用烙铁熨过了,叠在你枕头边。
她顿了顿,目光在儿子身上打了个转,指腹摩挲着围裙上的布纹,
穿去学校...体面。
姬永海了一声,抓起一个棒面馒头掰开,热气混着麦香扑在脸上。
他三两口就着咸菜啃完馒头,喝了半碗稀饭,把剩下的半个馒头揣进怀里——那是给二妹永英留的,她早上要跟着队里的妇女拾棉花,来不及在家吃早饭。
这才一把抓起炕沿上那个用半截麻绳勉强系住的书包,书包带子是昨天拾粪时被荆棘挂断的,此刻拍打着他的后腰,里面装着几本磨秃了边角的书:
《活叶文选》的纸页已经泛黄,油印的《农业基础知识》散发着油墨味,还有他那本从不离身的《算术》,书角卷得像老牛的耳朵。
昨天课堂上,林老师讲抓革命,促生产时拍着讲台说的那句为人民服务就得实打实,半点虚的来不得,此刻还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拔腿往外跑,赤脚踩在潮湿的泥地上,发出的闷响。
南三河的腥气混着晨雾扑面而来,水汽沉甸甸地压着肺腑,路边的狗尾草上挂着的露珠打湿了他的裤脚。
跑到庄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他脚步猛地刹住,左右看看没人,迅速脱下身上那件蓝布学生装——
这是他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衣裳,洗得发白的布面上,领口和袖口被母亲用棉线密密匝匝锁过边,硬挺得像块浆过的木板。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如同供奉一件圣物,深深塞进书包最底层,又用几本厚书压住。
这才飞快地换上那件满是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褂子,抄起墙角那把用了三年的粪叉和柳条编的粪筐,转身折向南三河岸边。
河岸边的芦苇长得又高又密,青翠的叶子边缘锋利如刀,划过胳膊时留下一道道红痕,渗出血珠又被汗水冲成淡红色的细线。
姬永海弓着腰,像一头寻觅猎物的年轻豹子,锐利的眼睛在草丛里逡巡。
汗水很快浸透了旧褂子,湿漉漉地贴在背上,被河风一吹,激起一阵凉飕飕的战栗。他不在乎这些,粪叉起落迅捷准确,剜起一团团还带着热气的牛粪、马粪,一声丢进身后的筐里。
那股浓烈的腥气在潮湿的河风里发酵,他却只嗅到工分的味道——一筐粪能记两分,多拾五筐,月底分口粮时就能多领两斤玉米,够给妹妹们蒸两回白面馒头了。
永海,又来拾粪?
对岸放牛的刁大爷隔着宽阔的河面喊过来,声音被水波推得有些飘忽,他手里的牛鞭在空中划出个圆弧。
你这娃,念书拔尖,干活也拔尖,队里月底评工分,准能给你往上提提!
姬永海直起酸痛的腰,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滚下的汗珠,那汗混着河岸的尘土,在他黝黑的脸上冲出几道泥印子。
大爷,您瞧见哪有牛粪没?
他扬声回应,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韧劲。
俺家五姊妹念书,工分多了,月底才能多领点口粮哩!
这话落地生根,没掺半点虚情。
他是家中长子,排行老三。比她大两岁的姐姐永英,因为是闺女,迟了四年才上学,此刻还在小学四年级的教室里掰着手指头算算数。
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最小的永洪刚会歪歪扭扭地跑,每天攥着姐姐的衣角要。
八口之家,全靠父亲姬忠楜每日挣回的十份工和母亲夜里熬红眼睛做针线换来的那点补贴。
虽说饿不着肚子,但工分少了,月底分的粮食就薄,棒面馒头得掺着糠麸,白面更是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着。
他得挺直脊梁,多挣工分。
清晨揣着棒面馒头去学堂,中午就着同学的水壶啃几口从家带的干饼,傍晚在这河滩上与粪土为伍。
入夜则在如豆的煤油灯下,在弟弟妹妹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和梦呓里,翻动书页,演算习题,或是帮他们批改那写得歪歪扭扭的作业。
那件蓝布学生装,是他唯一体面的盔甲,星期六晚上洗净了晾在屋檐下,若遇急雨,他就守在灶门前,一边添柴一边用蒲扇对着湿衣裳拼命扇风,非得扇干了,好让它在星期一照耀简陋的教室。
平日里,旧褂子裹身,袖口磨破的地方,母亲用不知哪里找来的碎布补了个三角形的补丁,针脚细密得像一张网,他穿着反倒觉得踏实自在,如同这脚下的泥土。
庄里人渐渐觉出姬家老大的变化。
从前,他总怕人笑话他穿新衣裳拾粪,远远看见穿着崭新的确良的镇上同学,便下意识地绕道走。
如今不了。
那天在南三河那座古老的石桥上,几个镇上同学正对着他匆匆换上的旧褂子指指点点,嬉笑声像尖刺一样扎人:
哟,姬班长,在学校穿得人模人样,回家就换上这身百衲衣啦?不嫌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