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桌珍馐罗列的宴席,明面上是为商事合作举杯,暗地里却是一场探测各方虚实、度量彼此斤两的“舞台剧”。
一切的微妙,都因老徐而起。此刻的他,俨然成了北洋棋局上最惹眼的活子,府院两方皆在或明或暗地使力,都想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
以圆滑着称的晋省督军,照例是笑眯眯地打着哈哈,将真实意图藏在云雾里,只一双眼睛在酒盏交错间机警地梭巡,他在等,等一个更明晰的落子信号。
老徐何尝不在观望?只是他的观望,底色已与去年不同。若说去年他尚能按捺住膨胀的念想,对黎胖子递来的橄榄枝摇头拒绝,那么今年,那股蛰伏的欲望已然破土,蠢蠢欲动,叫他再也难以作壁上观。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心境变迁,时势也在推着他向前。连原本对他寄予厚望的南方力量,如今对黎胖子也只剩下一声叹息。此人空野心,却少了与之匹配的胆魄与定力,行事如孩童般颠三倒四,时而雷厉风行似要改天换地,时而又畏首畏尾如惊弓之鸟,这般作态,着实让人无所适从,心灰意冷。
最让南方智囊扼腕的,是前番密议。他们极力怂恿黎胖子,推举老徐取代段帅。岂料黎胖子与老徐一番深谈后,竟是雾里看花,全然不解对方话语中暗藏的机锋与默许,反以为老徐无意于此,且嫌此举太过凶险。
他这一退缩,急得身边的幕僚几乎要跳脚,恨不得径自通电全国,先造出声势。幕僚又退而求其次,请他召虎踞一方的冯帅入京,以牵制段氏。
黎胖子复又疑虑重重,生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冯段二人若有勾连,自己岂非作茧自缚?偏他麾下也不尽是沉得住气之人,竟有急功近利者私下向冯帅发电试探。
冯、徐是何等人物?宦海浮沉数十载,早就成了精。这般浅白的试探,他们洞若观火。局势未明,风向未定之前,他们岂会轻易表态?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凝固的当口,老徐“挺身而出”了。他周旋于两造之间,一番调停,看似展现了超然的影响力与和事佬的担当。
这一调停,表面是熄火,实则却是浇油。它将暗潮汹涌的“府院之争”,彻底拽到了阳光之下,撕去了最后一点温情的遮掩。
老徐开出的药方是“各退一步”:免去内务总长小孙的职务,这位是南方革命派的代表,此举算是给了段帅一个交代;同时,也免去国务院秘书长徐又峥的职务,这位是段的左膀右臂,拿掉他,算是抚慰了黎胖子那颗惊疑不定的心。
这一番人事上的乾坤挪移,乍看之下,老徐面子大过天,一言能易中枢要职。黎胖子或许还暗自松了口气,觉得得了实惠。
然而在真正的明白人眼里,此举幼稚得近乎可笑。它如同试图用一杯水去浇灭两堆不同的火,结果非但火未熄,反将两边都彻底得罪了。
段帅那边,折了一员核心干将,岂能不记恨这“调解”?黎胖子这边,看似去了一敌,实则暴露了自己的摇摆与软弱,更让南方派系寒心。
此刻宴席之上,笙歌盈耳,奉承话句句不离“黎公”,可那些闪烁的眼神、那些敬酒时恰到好处的倾斜角度、那些意味深长的附和,真正押注的对象,却是在一旁含笑不语、深不可测的老徐。
众人心照不宣:风暴将至,而那个看似在调解风暴的人,或许才是风暴真正酝酿的中心。
宴席散罢,闫百川回到寓所,窗外的夜色与方才厅内的灯火通明恍如两个世界。他独坐片刻,方才席间每一句笑语、每一个眼神都在脑中清晰起来。
他看明白了,眼下这局棋,段、黎二人缠斗正酣,彼此撕咬,已然无暇他顾。对于他这样的地方实力派,中枢非但无力钳制,反而要极力拉拢。这正是天赐的良机,一个可以埋头经营、壮大自身的空隙。
他心中计较已定,却不急于表态。翌日,他便悄悄请来了宋少轩,闭门详谈。闫百川的话语直接而恳切,他的诉求很多,却也可以归结为最纯粹的一句:他不要眼前分毫的盈利,所有从此番合作中所得,只投往一件事——发展。
“全权托付二位,”他的目光在宋少轩与孔庸之之间逡巡,“我要的是实业,是教育,是枪械厂里传出的机器响动。”
民国乱世,若论地方建设,南方有陈天王(的苦心经营,关外有张雨亭诓骗东瀛攒下的基业,而这中原腹地之间,能扎扎实实为一方百姓谋得喘息之机的,独数他闫老西。
后来的事实也印证,晋省在彼时纷乱的中华夏,确是一处异数。那里的教育、军工乃至市政建设,都悄然走到了国中前列,更是难得能让寻常百姓糊口、不至于饿殍遍野的地方。
时人常笑晋菜粗糙,难登大雅之堂,可又有几人知晓,在那样的年景里,能让治下子民顿顿吃上主食,已是何等不易的政绩?
闫百川此刻谋划的,正是这般图景。他愿将所有的本钱与信任押上,恳请孔庸之出面主持商行,一方面经营合办矿业公司,一面借机出售晋省地下的丰富矿藏。另一方面则与宋少轩通力合作,将所得涓滴财富,汇入兴办新式学堂、建造军工企业的长远大计之中。他要的,不是账面上的金银,而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生根发芽的力量。
对宋少轩而言,但凡能兴教育、务实业的事,便值得倾力而为。他深知一人之力终究微薄,若能借闫百川、孔庸之这般人物的势,推动这艰深却至关紧要的事业,恰是正中下怀。
他心头始终盘桓着一个清醒的认知:华夏千年历史早已昭示,任何军事的强盛,根基终究在人。
世间最好的兵源,从来不是强征来的流民,而是那些受过教化、有家业有寄托的“良家子”。
唯有教育兴起,人的眼界与心气才能不同;战士为明白的道理、为身后的乡土而战,而非仅仅为几块军饷,那才是真正可恃的、不溃的战斗力。
他仿佛已能望见,不远的将来,那珠江畔的黄埔,三晋大地悄然练就的新军,乃至日后踏出国门、血战他乡的远征军。其魂魄与力量,无不源于教育所点燃的那一点星火与塑造的铮铮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