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光景倏忽而过。市面之上,铁价如得了风助的火势,一路蹿升,短短数十日已近乎翻了一番。宋少轩手中的矿业销售,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局面蒸蒸日上。
这番短暂的繁荣,也让北洋的财政难得地喘过一口气。冯六爷与财政次长几番筹谋,终将“京钞”彻底转为官方背书的兑换券,严控发行数额,并锚定三大基础产业,使其成为商业银行间流通的硬通货。
这一着妙棋,不仅让商业银行一跃成为业内巨头,更实实在在地为北洋府库注入了千万计的现金活水。
老裕丰茶馆,楼上最僻静的雅间。窗扉微掩,隔开了楼下隐隐的市声,只余炉上铜壶咕嘟的轻响与清雅的茶香。
冯六爷不紧不慢地斟了两杯茶,这才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两本薄薄的支票簿,推到宋少轩面前。
他指尖点了点上面那本:“孔家商行账上划出来的六十万,都在这儿了。那边已经打过招呼,宋爷您自行支取便是。”
随即,指节又在那第二本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探询的笑意:“这一份,是您应得的五十万。宋爷,咱们合作至此,老冯我实在好奇,您门路里淌出来的那些个“特种钢材”,究竟是哪路神仙的手笔?如今几家大洋行抢破了头,价比黄金,我算是开了眼了。”
宋少轩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略微模糊了他的面容。他轻轻一笑,声音平稳却滴水不漏:“六爷,您就别深究了。我不过是个居中牵线的。您也瞧见了,若是来路光明正大,我又何必费周折,绕上几个弯才递到您手里?”
“这倒也是。”冯六爷点点头,想起法兰西洋行那位勒内先生急切的模样,以及对方对那批钢材“拿来即用、品质顶级”的评语,心中了然。
即便是见多识广如他,当初听到每吨八百美元的天价时,也暗自心惊。可洋人不仅认了,还对这十吨、二十吨的“小生意”甘之如饴,其中的分量,不言自明。
“六爷,”宋少轩适时将话头引开,“咱们手里的卢布债券,该已清空了吧?”
“嗨!快别提了!”冯六爷一拍大腿,心有余悸,“幸亏你提醒得早!当时欧战眼看同盟国要垮,谁不觉得协约国胜券在握,卢布坚挺?嘿,谁能料到老毛子家里闹起了革命!这当头一棒,打得多少炒债的爷们年都过不好,亏得上吊的心都有了!”
宋少轩微微颔首。他自然清楚,这“二月革命”只是序幕,真正的金融雪崩,还在大半年之后。
但他只是淡然道:“老毛子的国力早已外强中干,如此巨额战时公债,它如何偿付?这与咱们滥发的债券并无本质不同,我向来不看好。您没见我早早就全数甩给那位佐藤先生了么?”
“嘿!说起佐藤!”冯六爷顿时来了精神,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幸灾乐祸,“那矮冬瓜怕是快疯了!正疯了似的在市面上低价扫货,指望摊薄成本哪。宋爷,您恐怕还不知道吧?他可是把倒腾铁矿石和商行里攒下的老本,全填进这个窟窿里了!”
他说着,忍不住笑出声,“这回,他恨你怕是恨到骨子里了。要不是你当初转给他那几十万卢布债券抵扣货款,他未必敢下这么重的注。”
宋少轩闻言,只是极淡地笑了笑,捻着手中的瓷杯,语气平和得不带一丝波澜:“这与我何干?我与他抵扣结算时,市面行情正一片大好。人心不足,欲壑难填,他自己要追高炒作,赚了钱不会分我半分,亏了本倒要怨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起这个,我真是打心眼里佩服您。”冯六爷身子往前倾了倾,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叹服,“对时局的把握,您比我们这几个圈子里打滚的老油子都强。宋爷,想必您也听说了,咱们怕是真的要加入战团了。眼下议会里为这事吵翻了天,几乎要动起手来。以您之见,这步棋,究竟是吉是凶?”
“是好事。”宋少轩几乎不假思索,答案清晰而肯定,“段帅此举是有眼光的。一旦正式宣战,最立竿见影的好处,便是对德、奥的庚子赔款当即停付。这是实打实省下的巨款,能解燃眉之急。其次,倘若协约国最终得胜,作为战胜国,我们便有理由要求修改不平等条约,收回部分利权,更能提升在诸国间的地位。于国于民,这都是值得一搏的良机。”
他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那位大帅行事或许有诸多争议,但单就“参战”这一决策而言,却堪称其任内最富远见的一笔。正是这一步,为日后艰辛的废约交涉埋下了至关重要的伏笔。
“有道理!”冯六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怪不得近来银行信贷口子收得紧,各家商行却都像嗅到了腥味,挤破头想贷款扩张。”
“六爷,”宋少轩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冒昧劝您一句,眼下这股扩张的风潮,咱们或许该收一收银根,冷静看待了。若真要兴办实业,眼光不妨投向内陆。那里近乎处女地,竞争少,需求却在增长。大家总挤在沿海,硬碰硬与洋货厮杀,并非长久之计。老百姓也需要价廉物美的国货。您想过没有,欧战不可能永无止境,一旦结束,洋货必将如潮水般反扑回来。到那时,我们这些根基尚浅的工厂,接得住如此剧烈的冲击吗?”
冯六爷听着,最初只是沉吟,随即眼神逐渐清明,最后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被一盆冰水浇醒。
“这……您说得太对了!”他拍案而起,又强迫自己坐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能只看眼前烈火烹油,得想想潮水退去的时候。事不宜迟,明日我便请齐二爷出面,召集各商会首脑商议此事。宋爷,届时您务必到场,这番道理,非得您亲口说与他们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