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涪水村。
晨雾如纱,笼着被地冻与风雨侵袭过的残破村落。
赵篾匠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爬上村塾倾塌的屋顶。
指尖抚过一根焦黑的梁木,那粗糙的质感,烙印着数年前暴吏纵火的记忆,也烙印着程高母亲葬身火海的那个绝望之夜。
他正要将新剖的竹篾铺上,脚下却猛地一滑,腰间的竹篓随之倾翻。
瓦砾哗啦啦滚落,一只破旧不堪的布鞋从瓦缝中掉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肩头。
鞋底朝天,那用血色丝线绣出的四个字——“勿拜仇门”,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狰狞而刺目。
这是程高母亲的遗物,是整个涪水村无人敢碰的伤疤。
赵篾匠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便想将它拾起,远远掷入村口的枯井之中,让这不祥之物永埋地下。
可就在他伸手去抓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鞋垫边缘,竟透出一线凛冽的银光。
他动作一滞,呼吸都屏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层被汗水与岁月浸透的粗布鞋垫。
一根针。
一根通体乌沉、针尾却微微弯曲如钩的蒙针,正静静地嵌在鞋底的夹层里。
它躺在那里,仿佛已历经百年,针身却无半点锈迹,那弯曲的弧度,像一弯新月,又像一句无声的诘问。
赵篾匠颤抖着双手,将那根针拈起,举向晨光。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却让他浑身一震,如遭电击!
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个诡异而清晰的梦。
不,不止是他,村里十七户人家,男女老少,竟做了同一个梦!
梦中,涪翁一袭青衫,孤身立于江心断舟之上,身前烈焰升腾。
他手持七卷残破的竹简,神情漠然,一卷一卷地投入火中,口中反复低语着同一句话:“此典封,彼道生。”
而在江岸边,阿禾正跪在泥泞里,小小的双手捧着一抔湿润的江土。
所有人都看见,那黑色的泥土中,竟自己长出了一根根细小的银芽,形如针尖,破土而出,迎着江风摇曳!
这根针……不是遗物!
是托付!
赵篾匠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出精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炸开。
他不再犹豫,猛地将针尖朝自己指尖一划,血珠沁出。
他用这滴血,在粗糙的掌心上,笨拙地画下了一个扭曲的、酷似“双环印”的雏形。
他对着掌心的血印与那根弯针,喉头滚动,用一种近乎祷告的、颤抖的声音向着空旷的江面低语:“李先生……你这是……要我们自己学会认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指尖的弯针轻轻一震!
一股若有似无的温热,顺着他掌心的血印,缓缓流入心口。
恍惚间,一句清晰无比的话语,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那正是涪翁孤高清冷的嗓音:
“教小孩扎准,别学大人骗人。”
赵篾匠一个踉跄,险些从屋顶摔下。
他死死攥着那根弯针,老泪纵横。
与此同时,村口的江滩上,六岁的阿禾正蹲在地上,用一截烧剩的炭条,在沙地上专注地涂鸦。
他不懂文字,更不懂什么经络穴位,却像被神明牵引着手,本能地画出了一根又一根弯曲的针形。
每一根的弧度都有些微不同,有的如钩,有的如弓,有的如蛇,一共七种,竟隐隐对应着人体七处至关重要的节点。
村里几个光屁股的孩童围着他,觉得好玩,也纷纷折了江边的芦苇,学着阿禾画出的样子,将芦苇秆拗出各种弯曲的弧度,互相在对方的手背、胳膊上轻点着嬉戏。
“扎你这儿!你是大鱼!”
“我扎你这儿!你是坏蛋!”
笑闹声中,一个追逐的小女童忽然“哎呀”一声,脚下被一块凸起的卵石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去。
她手中那根被拗成锐角的芦苇秆,竟不巧刺入了她自己的膝盖后弯。
尖锐的刺痛让女童瞬间爆发出震天的哭声。
周围的孩童都吓傻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阿禾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被惊动的小兽,飞快地扑到女童身边。
他看也不看那根刺入皮肉的芦苇,只是伸出沾满炭灰的手指,凭着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准确无比地按在了女童哭喊抽搐的膝窝正中——委中穴!
他小嘴开合,口中哼唱起的,竟是涪翁平日在江边垂钓时,随口吟哦的《针谣》残句,不成调,不成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风过坳,水归潭……痛痛飞走,不疼不疼……”
奇迹发生了。
不过片刻,那女童的哭声竟渐渐止住,抽噎着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阿禾,小声说:“……不那么疼了,麻麻的,酸酸的……”
远处,刚刚从屋顶下来的赵篾匠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攥着弯针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浑浊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上的沟壑奔涌而下。
“不是学……这是醒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医道,医道原来本就在人心里啊!”
江心,旋涡之上。
涪翁独坐在那艘破旧的断篷小舟里,面前,是最后三卷他亲手抄录的《诊脉法》残稿。
他取出怀中那枚“医道传承印”,此刻,古印上的七枚印记已然全部点亮,纹路贯通,圆满如初,只在最核心处,空着最后一个字的位置——“传”。
他凝视着那枚古印许久,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若医典只为锁于高阁,封于地宫,与废纸何异?不如烧作一捧暖灰,至少还能温一壶浊酒。”
话音未落,他屈指一弹,一缕赤色针气点燃了竹简一角。
烈焰轰然升腾,冲天而起,将他狂傲不羁的脸映得通红。
火光中,那枚青铜古印自行从他掌心浮空而起,在烈焰的炙烤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竟寸寸碎裂,化作无数金色粉尘,随风尽数洒入滔滔江流之中。
“我散尽修为,永封地库龙脉。”
涪翁闭上双眼,感受着体内曾如江河奔涌的玄针之气骤然宣泄而出,顺着冥冥中的感应,化作一道无形的枷锁,彻底镇压了千里之外那座吞噬了无数人命的邪阵。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师承正统,也无门户之别。”
他百会穴上那根作为本命的蒙针,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几近熄灭。
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而来,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初到涪水、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以他为中心,三百六十里涪水江岸,那星罗棋布的十七座村落,竟次第亮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光芒。
那不是灯笼,也不是篝火。
那是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摆出了一只粗陋的小铜钵,或是一只豁口的陶碗。
碗中盛着清水,水上,无一例外地都浮着一根弯曲的铁丝、一截磨尖的鱼骨、甚至是一根拗弯的缝衣针——其形态,竟与阿禾在沙地上所绘的弯针惊人地相似!
更奇特的是,每一只碗中的水面,都在无星无月的夜里,泛起一圈圈同心的涟漪,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引动,发生了共振。
漫江之上,星火倒影,连成一片。
涪翁霍然睁眼,望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你们……你们竟能感应到‘意河’的余波?”
话音刚落,胸口一阵锥心剧痛,却是修为散尽、心神耗竭的后遗症猛然爆发。
他再也压制不住,“噗”地喷出一大口精血。
鲜血洒满船板,染红了他脚边最后一根、也是最初得到的那根完整的蒙针。
他低下头,看着血泊中自己扭曲破碎的倒影,看着那根被血浸染后更显笔直的蒙针,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好啊……好得很……”
“原来,针直则易折,道正易孤行。弯了,才不会断……”
夜风卷着血腥气吹过,小舟在江心打着旋,四周的火光却一盏接一盏,亮得愈发坚定。
涪翁缓缓收敛了笑意,目光穿透黑暗,望向村落的方向。
火种已经撒下,但这乱世如寒冬,仅凭星火,如何能熬过漫漫长夜?
他伸手,将那根被血浸透的蒙针,从船板上缓缓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