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将那根被血浸透的蒙针拾起,冰冷的针身触及指尖,仿佛一条濒死的毒蛇,依旧残留着一丝不甘的寒意。
村塾的废墟之上,一座简陋的茅草棚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
赵篾匠颤巍巍地将自家压箱底的十几个祖传药罐全数搬出,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排成七行七列。
他不识字,便抓来一把石子,让村里几个刚会数数的孩童,在每个陶罐旁用石子的数量标记药材的名称。
一代表当归,二代表川芎,三代表白芷……古老而质朴的传承,以最原始的方式在这片焦土上扎下了根。
草棚内,十七户人家轮流值守,火塘里的艾草日夜不息。
赵篾匠捏着一撮当归,凑到孩子们鼻下,用沙哑的嗓音道:“闻,这味儿冲,带着一股土里的甜,能活血。”又换上一撮川芎:“再闻,这味儿更烈,像风,能行气。分不清,就拿命来记!”
棚外,六岁的阿禾俨然成了孩子王。
他每日领着五个年岁相仿的孩童,围坐在泥地上,以搓圆的泥丸代替丹药,以中空的芦苇管充当银针,有模有样地模拟着救人的场景。
“你发热,躺下!”阿禾小脸紧绷,学着涪翁的模样,指着一个流鼻涕的男孩。
他口中念念有词,将一根芦管轻轻点在男孩的臂弯,奶声奶气地喝道:“曲池一针,清热!”
这本是一场天真烂漫的游戏,直到第三日午后,一场真正的灾祸降临。
村西头张寡妇三岁的儿子突发高热,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看就要不行了。
妇人哭嚎着,疯了一般将孩子抱到草棚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年仅六岁的阿禾泣血哀求:“小李先生!求你救救我儿!求你了!”
“小李先生”——这是村民们私下里对阿禾的称呼,他们敬畏那晚江滩上的奇迹,更敬畏那个赋予阿禾奇迹的背影。
阿禾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但看到那孩子紫绀的面色,他脑海中仿佛有根弦被拨动了。
梦里,那个青衫先生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大人的样子,伸出小手探了探男童的额头,随即断言:“邪火攻心!”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一根磨尖的竹签,对着男童手臂的“曲池”与手背的“合谷”两处要穴,凭着那股野兽般的直觉,连点十数下。
然而,预想中的退热并未发生。
那男童的抽搐反而愈发剧烈,猛地呛咳一声后,呼吸竟肉眼可见地微弱下去,小脸瞬间煞白如纸!
“哇”的一声,周围的村民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怎么更严重了!”
“天杀的!黄口小儿也敢行医?这是在杀人啊!”张寡妇更是双眼一翻,险些昏死过去。
人群哗然,质疑、愤怒、恐惧如潮水般涌向阿禾。
小家伙呆立当场,手里还攥着那根竹签,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充满了茫然与恐慌。
千钧一发之际,赵篾匠拄着拐杖,分开众人,厉声喝道:“都闭嘴!”
他强压着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慌,蹲下身,按着涪翁教过的旧法,三指搭上男童微弱的寸口脉。
指下,脉象却混乱如麻,如一团被野猫抓挠过的乱线,根本无从分辨。
他脑中轰然一响,猛然记起数月前涪翁在江边醉酒时,曾指着一条刚出水的小鱼说过的一句话:“小儿经络未固,如溪流未定,虚实难辨。你们这些蠢材只知照本宣科,与杀人何异?须以‘轻探三息’为先!”
“鸡骨!快!拿鸡翅骨来!”赵篾匠嘶吼道。
片刻,有人递来一截鸡翅骨。
赵篾匠用随身的小刀飞快地将其削成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薄片,小心翼翼地覆于男童的鼻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片薄如蝉翼的骨片。
骨片随着男童微弱的鼻息,极轻微地起伏着,时快时慢,毫无规律。
“不够!”赵篾匠额头青筋暴起,他猛地转向阿禾和那群吓傻的孩童,吼道,“哭什么!还记得李先生教的《针谣》吗?‘寒热辨’那段,都给我唱!”
孩子们被他一吼,抽噎着开始合唱,声音七零八落,却渐渐汇聚成一股奇异的洪流。
“阳盛则热,阴盛则寒……热在表,风寒束……热在里,痰火壅……”
稚嫩的童声在草棚前回荡,竟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共振。
阿禾闭着眼,侧耳倾听,那混乱的脉象仿佛在歌声中被剥离出了一丝异响。
他猛地睁开眼,小手不再犹豫,指向男童小腿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这里!这里跳得不对!它在叫!”
阴陵泉!
众人将信将疑,但此刻已无退路。
赵篾匠抓过一根缝衣针,在火上燎过,对着阿禾所指之处,一咬牙,轻轻刺入。
奇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再次发生。
不过片刻,那濒死的男童猛地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出一口浓稠的黄痰,随即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骇人的煞白缓缓褪去,体温竟也开始平稳下降。
活过来了!
赵篾匠一屁股瘫坐在泥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喃喃自语:“不是靠记,不是靠学……我们是靠一起想,才把他想活过来的……”
远处的密林中,一身蓑衣的涪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靠着一棵古树,脸上看不出悲喜。
接下来的几日,他看到那些孩子们竟自发地建立了一本“错针簿”。
他们用烧剩的炭条,在粗糙的桑皮纸上画出人形,将阿禾那次误诊的症状、点刺的穴位、以及男童濒死的反应,用歪歪扭扭的图画一一记录下来,郑重地张贴在草棚的墙壁上,供所有人对照、警醒。
更有个聪慧的小女童,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红蓝两色的浆果,发明了一幅“痛感图”。
她在人形图上涂抹颜色,红色代表针刺后剧痛,蓝色代表酸麻舒适。
何种针法带来何等反应,一目了然。
涪翁心中剧震。
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天禄阁中与刘向父子一同校勘古籍,整理医典,那浩如烟海的卷宗,那严谨繁复的考据,其内核,与眼前这些孩童所为,又有何异?
他正欲转身离去,忽觉百会穴上那根几乎熄灭的本命蒙针,竟微微发烫。
识海深处,那早已碎裂成尘的七枚青铜古印虚影,竟在无声无息中重新凝聚,缓缓旋转,仿佛被草堂方向那股生生不息的心意洪流所牵引、所呼应。
当夜,暴雨倾盆。
村外的驿道上传来一阵急促而混乱的马蹄声,随即是一声坠马的闷响。
片刻后,一名浑身湿透、盔甲破损的老兵踉跄着冲到村口,跪地泣求:“救人!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将军!他中了毒箭!”
村民们举着火把,惊惧地看着那名倒在泥水中的赤眉军游骑。
他肩胛处的箭伤已经溃烂发黑,腥臭逼人,显然是剧毒。
乱世之中,与这些兵匪扯上关系,无异于引火烧身。
“关门!快关上寨门!”有人惊恐地大喊。
就在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赵篾匠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走了出来,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
他望着那名绝望的老兵,沉声道:“李先生说过,医者眼前,没有官兵流寇,只有一口气。便是恶贯满盈之人,那口气也值得救!”
他一挥手,几个壮丁咬咬牙,冲入雨中,将那名昏迷的游骑抬进了草堂。
阿禾被叫了过来,他拨开伤者的眼皮,见其瞳孔已经散大,小脸凝重地断言:“是蛇毒侵髓,毒气要封心脉了!”
他毫不迟疑地指向伤者脚底:“刺涌泉、太溪,引毒下行!”
可棚内所有能用的针具,无论是缝衣针还是竹签,都在这几日的演练中磨钝了。
唯一的利器,只剩下一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锈迹斑斑的半截铁钉。
赵篾匠二话不说,将铁钉在火塘里煨得通红,用石块奋力砸直,递了过去。
阿禾却摇了摇头,他盯着那根笔直的铁钉,用一种超乎年龄的笃定语气说:“不对……它,不该这么直。”
说罢,他接过滚烫的铁钉,竟不顾烫伤,用小小的手掌反手一拗,硬生生将其拗成一道凛冽的弧形!
他手持这根怪异的“弯针”,对准伤者脚心的涌泉穴,轻轻刺入。
嗡——!
刹那间,那根弯曲的铁钉发出一声奇异的嗡鸣,仿佛与冥冥中远方江底那片由涪翁修为所化的星图残迹产生了共鸣!
原本已无生机的赤眉军游骑猛然睁眼,张口喷出一大股腥臭的黑血,随即头一歪,沉沉昏睡过去,呼吸竟已平稳。
而阿禾则力竭般跌坐在地,汗如雨下,他光洁的额头上,一枚淡淡的双环印痕一闪即逝。
暴雨之上,远山之巅。
涪翁迎风而立,遥望着山下草堂那点顽强的灯火,体内那旋转的古印虚影,第一次主动发热,一行崭新的残文无声浮现,烙印在他的识海之中:
“徒非一人,道属万民。”
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嘴角咧开,发出一阵无声的、近乎癫狂的苦笑。
“原来……原来你们才是真正的医道传承……而我,不过是第一个负责点燃火把的蠢人。”
笑声在胸臆间回荡,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雨幕中,他缓缓抬手,从发髻间拔下了那根陪伴他一生的、也是最后一根本命蒙针。
他看着这根针,它曾刺入帝王的龙体,也曾点在乞丐的疮口,是他一身荣辱与孤傲的见证。
再无留恋。
他手腕一振,将那根蒙针奋力掷入脚下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针落无声,仿佛他亲手埋葬了过去的自己。
最后一丝与旧日修为的联系被彻底斩断,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虚与疲惫席卷而来。
雨水仿佛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暖意,只剩下刺骨的冰寒,从头到脚,浸透了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