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白日里喧嚣的暴雨早已停歇,只余屋檐滴水敲打石阶的单调声响,衬得高州总管府的后堂愈发寂静。烛火摇曳,将冯盎与其长子冯智戴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此刻两人心中难以平复的波澜。
冯盎卸去了白日的威仪,只着一件宽松的深色便袍,花白的头发略显散乱。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玉貔貅,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望着跳动的烛芯,良久,才发出一声沉重得几乎化不开的叹息。
“智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白日里绝不会显露的疲惫和沙哑,“今日之事,你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陛下……这是不信为父了?”
冯智戴坐在下首,年轻的面庞上交织着愤懑、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他闻言猛地抬头:“父亲!这岂止是不信?那李孝恭手持圣旨,名为巡海,实为监军!还有那个秦战,粗鄙不堪,竟敢当众威胁父亲!这分明是朝廷要插手我岭南军政,是要削父亲的权!甚至……是来查我们的!”
“查?”冯盎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黯淡下去,他苦笑着摇摇头,“查什么?我冯盎自武德五年率众归唐,至今已近十载,对朝廷岁贡不绝,谨守臣节,平定岭南诸俚僚叛乱无数,保境安民,自问并无亏心之处。陛下……陛下他为何要如此?”
他像是在问儿子,又像是在问自己,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一丝委屈。
冯智戴霍然站起,情绪激动:“父亲!正是因为我们冯家在此地经营日久,根深蒂固,威望过高,才惹得长安猜忌!天高皇帝远,朝廷何时真正放心过我们?如今陛下坐稳龙庭,又得了那秦族助力,国力日盛,自然要回过头来收拾我们这些‘外臣’!李孝恭和秦战,就是来者不善!”
“住口!”冯盎低喝一声,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但看着儿子不服气的脸庞,语气又缓了下来,带着深深的告诫,“智戴,你记住!这种话,绝不可在外人面前提起,甚至想,都要少想!”
他站起身,走到冯智戴面前,凝视着他:“我们当初选择归顺大唐,而非割据称王,是因为我们深知,唯有依附中央强权,顺应大势,我冯氏一族方能长久,岭南百姓方能免于战祸,得享太平。这是为父的抉择,也是我冯家的生存之道。”
“如今天下已定,陛下雄才大略,欲强化皇权,一统号令,这是帝王常情。派钦差巡视,虽有试探、监督之意,却也未必就是要拿我冯家开刀。或许……这正是一次表忠心的机会。”
冯智戴急道:“父亲!只怕我们想表忠心,人家却未必肯信!那秦战嚣张跋扈,李孝恭看似和气,实则句句暗藏机锋!我们若一味退让,只怕他们会得寸进尺!”
“那你想如何?”冯盎沉声反问,目光如炬,“难道要学那前隋末年的枭雄,据岭自守,与朝廷抗衡?然后呢?引得大军压境,将这岭南大地打得生灵涂炭,最后我冯家身死族灭,成为史书上的反贼?”
冯智戴被问得一窒,说不出话来。
冯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儿啊,糊涂念头,想都不要想!如今的大唐,已非立国之初。陛下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更兼有龙首原那些鬼神莫测的手段。抗衡?那是取死之道!我冯家能有今日,靠的不是匹夫之勇,而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他走回座位,缓缓坐下,语气坚定起来:“陛下要查,便让他查。要监督,便让他监督。我冯盎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查。从明日起,一应军政文书,皆报与钦差行辕知晓。
他们若要巡视防务、核查粮饷,一律配合,不得有丝毫怠慢隐瞒。”
“父亲!”冯智戴仍有些不甘。
“不必多言!”冯盎决然打断,“做好我们的本分。治理好地方,安抚好部族,按时足额上缴赋税。陛下是明君,只要我冯家始终忠心不贰,勤于王事,即便有些猜疑,日久也自会消散。切记,稳字当头,绝不可授人以柄!”
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儿子说,又像是在对远在长安的皇帝表忠心:“陛下啊陛下……老臣之心,日月可鉴。您……当真就不念旧情,不信老臣了吗?”
这番私语,充满了老臣的无奈、委屈与一丝希冀。
然而,冯盎父子绝不会想到,就在他们头顶的房梁之上,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屏息静气,将他们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听在耳中。
不良人副帅,李淳风。
他身着夜行衣,脸上覆盖着半张不良人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冷静的眼睛。他如同壁虎般紧贴梁木,气息收敛到了极致。
听完冯盎最后那句近乎哀叹的表白,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冯盎……倒是个明白人。识时务,懂进退。看来,师兄和秦王殿下最担心的那种最坏情况,暂时不会发生了。”
他心中迅速评估着:“态度倾向于顺从,虽有委屈,但无反意。其子冯智戴略有躁动,但被冯盎压制。目前看,风险可控。”
又静静等待了片刻,确认冯盎父子再无重要谈话,李淳风身形如同鬼魅般轻轻一荡,悄无声息地从房梁另一侧的气窗滑出,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他需要立刻将今夜所听,原原本本,通过不良人的特殊渠道,急报给朔州的秦哲和长安的袁天罡。
高州城的夜,依旧静谧。但在这静谧之下,忠诚与猜疑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一双来自朝廷的“眼睛”,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岭南王内心深处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