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星湖庄园的草坪还裹着一层薄雾，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牛奶。陆廷渊牵着苏念星踏过碎石小径，鞋底沾了碎金般的露水。长桌上，昨夜空运来的白玫瑰正一点点舒展，花瓣边缘的淡蓝像被黎明亲手晕染。银柳垂下细长的枝，星图挂件叮当作响——那是苏念星画出的父母结婚当夜的星空，被工匠缩成指甲盖大小的铜片，此刻在风里转着圈，像无数小行星围着他们公转。
“念星老师，”花艺师小赵抱着速写板跑来，鼻尖沾着一点泥，“您看这里——”他指着设计图上的比例尺，“如果把绣球再往下压两厘米，远处宾客就看不见星图吊坠的反光，但往上又会遮住您想要的‘银河倾泻’弧度。”
苏念星没急着回答，先伸手碰了碰花心里那滴将坠未坠的露水。指尖一凉，她忽然笑了：“让绣球‘低头’吧，星星本来就该藏在云后，要等人抬头才看得见。”
陆廷渊站在半步之外，目光落在她睫毛上——那里也沾了一粒极小的水珠，随着眨眼一闪一闪。他忍不住伸手，却先捻下一根不知何时落在她发间的草茎，动作轻得像在拆一颗炸弹的引线。
引擎声从坡下传来，温博远与苏辰一前一后，怀里各抱一只樟木箱。箱角包铜，锁扣是民国老银，走路时发出闷脆的碰撞。陆父陆母紧随其后，臂弯里搭着大红漳缎，阳光一照，缎面飞起的凤凰像要挣破云层。
陆母把绸缎摊在玫瑰桌上，银器与花瓣相互映光。她先捧起那支凤头发簪——银凤振翅，尾羽镂空成极细的蔓藤，藤上缀着三粒极小的珍珠，像凤凰噙着未落的泪。“上头银，”她声音低而稳，“陆家七代媳妇的传家。发簪叫‘凤栖梧’，耳环叫‘同心铃’，手镯叫‘绕指柔’。我婆婆给我时只说了一句话——‘戴上它，你就有了作威作福的底气’。”
一句话把苏念星逗笑，又瞬间红了眼。她正要福身，温博远已掀开樟木箱。深蓝绒布上躺着一块羊脂玉，厚度不足三毫米，却层层镂出藤蔓与祥云，云影交叠处隐约是篆书的“家和”。玉佩下角有一道极细的裂纹，被匠人巧妙雕成叶脉，像告诉世人——再完美的家，也藏着风雨洗过的痕迹。
“料子是你妈二十岁那年在我砚台里捡的。”温博远摩挲着玉面，声音像砂纸磨过旧木头，“她走之前最后一晚，把它塞进我手里，说‘等女儿出门，替我给她扣上’。我雕了三个月，不敢下重刀，怕惊了她的魂。”
苏念星指尖一触，玉温得仿佛自带心跳。她“噗通”一声跪下去，额头抵在温博远膝头，声音闷在布料里：“爸——”
这一声像钥匙，打开了所有人泪腺的锁。陆母背过身去悄悄按眼角，陆父把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两家礼都见了，剩下的就是‘踩习俗’。我先提个醒——陆家接亲要跨火盆，炭火里撒桂圆红枣，寓意红火圆满。苏家若有忌讳，咱们就改‘跨灯桥’，点两排红灯笼，一样辟邪。”
苏辰把妹妹搀起来，接过话头：“苏家不忌讳火，只忌讳‘遗忘’。我们想在宣誓后留三分钟，搬出长辈照片，让念星献一束满天星。她爸妈走得早，得让二老看看女儿穿婚纱的样子。”
“那火盆就放在花房门口。”陆廷渊一锤定音，“跨过去是陆家媳妇，回头再望一眼苏家的星，从此两家烟火并一家。”
一句话，把南北差异缝得严丝合缝。陆母趁热打铁：“敬茶环节我们陆家原本要三叩九拜，我砍成三句话——感恩、祝福、同心，每句不超过十个字，说多了罚红包。”
众人失笑，紧绷的弦终于松了。日头爬上三竿，草坪被烘出暖甜的草香。陆廷渊击掌，示意厨师推上午餐车——北方炙子羊肉与江南醉蟹同席，狮子头旁配手把羊排，像把地图上的经纬线硬生生揉进一张餐桌。陆母用公筷给苏念星搛了一块最肥的蟹黄，蟹油顺着筷子滴在玫瑰花瓣上，像给花镀了一层琥珀。
饭毕，温博远把玉佩系到苏念星颈间，绳结是双回菱纹，一拉就紧，却永远不会勒疼皮肤。“玉要贴肉，”他说，“让它听你的心跳，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陆母随即打开银饰盒。凤凰发簪斜插入鬓时，银铃耳坠恰好落在锁骨，与玉佩一冷一暖，像日与月同时悬在苏念星身上。“走起路来响一点，”陆母退后两步打量，“银铃一响，公婆就知道儿媳来了，提前把好吃的好喝的都端出来。”
笑声未落，苏辰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脸色像被云影遮住，快步走向篱笆尽头。几分钟后回来，嘴角勉强挂着笑：“仓库水管爆了，我得去收烂摊子，你们先聊。”
他转身太快，带起一阵风，把桌上一张星图挂件吹得旋转如陀螺。苏念星心里咯噔一声，追了两步，只抓到哥哥留在风里的古龙水味——冷杉混着橙花，像冬日里突然断裂的冰面。
车子绝尘而去，草坪上剩下一圈沉默。温博远连拨三次电话，机械女声一遍遍重复“无法接通”。陆父抬眼看天，方才还晴好的高空不知何时滚来一层铅灰，像有人拿笔蘸了墨，重重涂脏了画布。
“去看看。”陆廷渊牵住苏念星，掌心温度高得吓人，“哥哥若真只是去关水阀，我们就当消食；若不是——”
他没说完，苏念星已提起裙摆奔向车库，银铃在风中乱响，像报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