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黏稠的尸蜡,包裹着两人踉跄前行的身影。顾青囊看似佝偻瘦小,搀扶着陈七童的手臂却稳如磐石,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透过接触的穴位缓缓渡入,如同涓涓细流,滋养着陈七童近乎枯竭的经脉和那簇摇曳的魂灯。
他们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城西坊市,而是拐入了一条更加偏僻、几乎被荒草和废弃物淹没的小径。顾青囊对这片象征着死亡与遗忘的土地似乎异常熟悉,闭着眼睛都能在坟冢与怪石间找到最隐蔽的路径。
陈七童强忍着腰侧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和魂力过度消耗带来的眩晕,咬紧牙关,竭力跟上顾青囊的步伐。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将全部心神用于调整内息,运转《幽魂养灯篇》,贪婪地吸收着顾青囊渡来的那股带着药香的温和能量,同时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墨无涯退去前的威胁言犹在耳,王府血煞卫的覆灭也绝不可能悄无声息。这片乱葬岗,此刻看似恢复了死寂,实则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果然,在他们离开那片战斗区域约莫一炷香后,陈七童那经过《幽魂养灯篇》淬炼、远超常人的魂觉,捕捉到了身后远处传来的几道极其隐晦、却带着明显搜查意味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触须,正在快速扫过他们刚才经过的区域。
追兵来了!而且来的绝非等闲,其探查手段之精妙,远非之前的血煞卫可比。很可能是王府更核心的力量,或者……墨无涯口中那“圣教”的人?
陈七童心中一凛,正欲提醒顾青囊。
却见顾青囊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是那搀扶着陈七童的手臂微微紧了紧,一股更加精纯温和的力量加速涌来,同时,他空着的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颜色灰扑扑的皮囊。
他拇指挑开皮囊的塞子,并未将其中的粉末洒出,而是以内息催动,一股极其淡薄、几乎无色无味、却带着一种奇异“空无”意韵的气息,如同水波般以他为中心,悄然荡漾开来,笼罩住了两人周身丈许范围。
这气息并非隐匿,也非防御,更像是一种……“混淆”与“隔绝”。
就在这气息弥漫开来的瞬间,陈七童清晰地感觉到,那几道来自后方的隐晦探查波动,在扫过他们所在区域时,竟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变得模糊、迟滞,仿佛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在原地徘徊片刻后,便有些不甘地转向了其他方向。
有效!
陈七童心中稍定,对顾青囊层出不穷的手段更是感到深不可测。这看似普通的市井老医,其底蕴之深厚,恐怕远超他之前的想象。
顾青囊依旧沉默,只是脚下的速度又快了几分。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幽魂,在迷宫般的乱葬岗中急速穿行。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了微弱的流水声,以及一股潮湿的水汽。浓雾在这里似乎淡薄了一些,隐约可见一条宽阔但水流平缓的漆黑河道,横亘在乱葬岗的边缘。河岸杂草丛生,泊着几条破旧的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这里已是京城的外缘,这条河是护城河的一条不起眼的支流,平日里少有船只往来,更显荒凉。
顾青囊搀扶着陈七童,径直走向其中一条最破旧、几乎快要散架的乌篷船。船上看不到船夫,只有一个蜷缩在船尾、裹着破旧蓑衣、仿佛睡着了的黑影。
走到近前,顾青囊停下脚步,并未上船,而是对着那蜷缩的黑影,用一种特殊的、带着某种韵律的节奏,轻轻咳嗽了三声。
那蜷缩的黑影动了一下,蓑衣下露出一张布满褶皱、如同老树皮般、看不出具体年纪的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黑暗中如同两盏鬼火。他看了一眼顾青囊,又扫了一眼他搀扶着的、明显状态不佳的陈七童,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缩回了蓑衣之中,仿佛再次睡去。
顾青囊这才扶着陈七童,踏上了那摇晃的船板,钻进了低矮的乌篷之中。
乌篷内空间狭小,弥漫着一股鱼腥、水汽和木头腐朽混合的气味,但出乎意料的干净。除了两个破旧的蒲团,再无他物。
“坐稳。”顾青囊沙哑地说了一句,自己在另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调息,又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陈七童依言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篷壁,长长舒了一口气。暂时安全了。他不敢怠慢,立刻凝神内视,全力运转功法,修复伤势,恢复魂力。
就在这时,船身轻轻一震,随即开始无声无息地滑入漆黑的河道,向着下游,向着远离京城的方向驶去。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船底包裹着厚厚的棉絮。就连那摇橹划水的声音,也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船,这船夫,都透着诡异。
不知行驶了多久,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和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只能听到那单调而微弱的水流声。陈七童感觉体内的魂力恢复了一丝,腰侧的伤口在顾青囊渡入的那股奇异能量作用下,麻痒感加剧,那是血肉在快速生长的迹象。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对面闭目调息的顾青囊。昏暗中,老者佝偻的身影显得格外苍老与孤独,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
“顾老……”陈七童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多谢。”
顾青囊没有睁眼,只是淡淡道:“不必谢我。救你,亦是救我自己。”
陈七童沉默了一下,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墨无涯……称您为‘青囊废人’,还有‘圣教’……”
顾青囊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浑浊的眼中,倒映着篷外微弱的水光,显得深邃无比。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追忆与难以言喻的沉重,“老夫年轻时,曾是一名为‘圣教’效力的医师。所谓‘圣教’,并非什么光明正大的组织,而是一个隐藏在历史阴影之下,追求所谓‘超脱’与‘永生’,行事不择手段的疯子聚集地。”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平复某些情绪。
“墨无涯,代号‘影狐’,是‘圣教’外围组织‘阴阙’的核心成员之一,精于算计,手段阴狠。当年,老夫因不愿参与某些……违背医道与人伦的‘实验’,试图脱离‘圣教’,却遭到追杀。一番惨烈争斗,虽侥幸逃脱,却也落得一身暗伤,修为大跌,成了他口中的‘废人’。最后,得‘那位’……也就是送你阴佩的篾玉艄公相助,才隐匿于此,守着那处‘伪幽域’的入口,苟延残喘至今。”
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一段充满了背叛、厮杀与绝望的过往。陈七童能想象到,当年顾青囊为了坚守心中的某种底线,付出了何等惨重的代价。
“那‘钥匙’……是指我?”陈七童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顾青囊的目光落在陈七童胸口,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枚紧贴皮肤的黑色玉简。“《幽魂养灯篇》,非同小可。它并非单纯的修炼功法,更牵扯到一些古老的秘密和……某些被封印的存在。你身怀此篇,又融合了幽冥凶器的本源,在某些存在眼中,你便是打开某些‘锁’的‘钥匙’。墨无涯,乃至他背后的‘圣教’,觊觎的正是这个。”
他叹了口气:“篾玉艄公将你送到安阳王府,或许有其深意,但无疑也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今你身份暴露,京城乃至整个中原,恐怕都已难有你的容身之处。北疆,是你目前唯一的选择。那里势力错综复杂,‘圣教’和王府的触手相对薄弱,或许能为你争取到成长的时间。”
陈七童默默消化着这些信息。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棋子,被篾玉艄公、被顾青囊、被墨无涯、被那所谓的“圣教”和安阳王府,在无形的棋盘上拨弄。这种感觉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意和不甘。
但他很快将这股情绪压下。愤怒无用,唯有力量,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我明白了。”陈七童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冰冷,“北疆之后,我该当如何?”
顾青囊看着他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更加凝练坚定的幽蓝火焰,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活下去,变强。然后,去找到你该找的答案,去做你该做的事情。至于老夫……”他重新闭上眼睛,“送到地方,你我便该分道扬镳了。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话音落下,乌篷内再次陷入了沉寂。只有船底滑过水面的细微声响,以及篷外那永恒般的夜色与浓雾。
陈七童不再多问,也重新闭上眼睛,全力投入到恢复之中。他知道,顾青囊能护他到此,已是仁至义尽。未来的腥风血雨,终究需要他独自面对。
时间在寂静的航行中流逝。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驱散了些许浓雾时,一直闭目感应的顾青囊忽然睁开了眼睛。
“快到第一个关口了。”他沉声道,“前方是‘黑水渡’,有官府的税卡和王府安排的暗哨。这船虽能隐匿行踪,但过卡时难免会被能量探查波及。你伤势未愈,魂力波动异常,恐难完全遮掩。”
陈七童也感应到了前方传来的、数道混杂着官府气运和王府特有煞气的能量波动,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河道之上。
“该如何应对?”陈七童问道。强行冲关绝不可行,那只会暴露行踪,引来更疯狂的围剿。
顾青囊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颜色古旧的檀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并非丹药,而是三根长短不一、颜色呈现暗金色的细香。
“这是‘迷神返魂香’。”顾青囊取出一根最短的,解释道,“点燃后,香气无形,能于瞬息间麻痹方圆十丈内所有生灵的神魂,使其陷入短暂的失神与记忆混乱,效果持续约莫十息。足够我们无声通过。”
他看向陈七童:“不过,此香药性霸道,对施术者亦有影响。你魂灯初定,需紧守灵台,默运功法,切不可被香气所趁。”
陈七童郑重点头:“明白。”
顾青囊不再多言,指尖冒起一缕淡蓝色的、并非魂力也非真气的奇异火焰,轻轻点燃了那根暗金色的细香。
没有烟雾,也没有任何气味。
但就在香被点燃的刹那,陈七童只觉识海中那簇幽蓝魂灯猛地一跳,一股极其微弱却无孔不入的、带着昏沉睡意的奇异波动,如同水银泻地般,悄然弥漫开来!
他不敢怠慢,立刻全力运转《幽魂养灯篇》,魂灯光芒内敛,如同磐石般镇守灵台,将那股试图侵入的睡意牢牢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乌篷小船依旧保持着无声无息的状态,滑向了前方隐约可见灯火和哨塔轮廓的“黑水渡”税卡。
就在小船即将进入税卡能量探查范围的瞬间——
那股无形的“迷神返魂香”药力,轰然爆发!
税卡之上,几名值守的兵丁和隐藏在暗处的王府暗哨,几乎是同一时间,眼神出现了刹那的茫然与空洞,动作僵住,仿佛集体失神了一瞬。就连那笼罩河面的能量探查波动,也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紊乱。
十息。
对于凡人而言,只是眨几次眼的功夫。
但对于这艘诡异的小船,已然足够。
它如同一条真正的幽灵船,趁着这短暂的、被制造出来的“空白期”,悄无声息地穿过了税卡的能量封锁,滑入了下游更加宽阔、也更加黑暗的河道。
当那十息过去,税卡上的兵丁和暗哨茫然地眨了眨眼,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困惑,仿佛刚才发生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能量探查波动恢复了正常,河面上空空如也,仿佛一切如常。
没有人注意到,一艘破旧的乌篷船,已经载着两个决定了许多未来走向的人,悄然远离了京城这个巨大的漩涡中心。
乌篷船内,顾青囊掐灭了手中只剩一小截的暗金色香头,将其小心收回木盒。他的脸色似乎更加疲惫了一些。
陈七童也缓缓松了口气,散去护体的魂力。方才虽然只是十息,但紧守灵台对抗那诡异香气,对他魂力的消耗也是不小。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第一关,算是过了。
但前路漫漫,更大的风浪,或许还在前方。
小船破开渐散的晨雾,向着未知的北方,坚定不移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