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虚月帝国,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跌跌撞撞,却又充满了朝气。
扎尔汗的街道被彻底清扫干净,再也闻不到一丝血腥与腐臭。
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辩论会。
在曾经的奴隶市场,一群衣衫各异的人正围着一张巨大的图纸争论不休。
“不行!这个引水渠的设计完全违背了流体动力学的美感!”
一个曾经的亚龙人监工,此刻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
“水的流动应该像诗歌一样,充满韵律和节奏!你这个生硬的直角,是对自然的亵渎!”
他对面,一个瘦骨嶙峋、刚从矿坑里被解放出来的人类学者,扶了扶根本不存在的眼镜。
“实用!我的朋友!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灌溉效率!”
“在百分之三的流量损耗和一条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的完美曲线之间,我永远选择后者!因为那代表了女神的意志!”
“女神的意志是让我们活下去,而不是渴死在一条漂亮的沟渠旁边!”
伊莉丝抱着一个刚领到的、还热乎乎的麦饼,小口小口地啃着。
她听不懂这些大人在吵什么。
她只知道,城外的田地已经三天没浇水了。
再这样下去,今年的收成就要完蛋了。
她拉了拉身旁那个红发大姐姐的衣角。
“姐姐,他们……在干什么呀?”
谎言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群人。
看着他们因为一个水渠的弧度问题,已经争论了整整一个下午,却连一铲子土都没动。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欣慰,慢慢变得困惑,最后化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
这不对劲。
这和她想象中的乌托邦,不一样。
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
梅根正坐在一座新落成的喷泉边上,赤着脚,在清澈的池水里轻轻晃荡。
几只紫色的蝴蝶停在她的发梢和肩头,让她看起来不像是凡人。
谎言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您看到了吗?”
她站在梅根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困惑。
“他们在浪费时间。”
梅根连头都没回。
她只是懒洋洋地抬起手,接住一只从空中飘落的蝴蝶。
“浪费?”
梅根轻笑。
“我倒觉得,这很有意义。”
她转过头,那双无瑕的银瞳里,带着看透一切的戏谑。
“你看,他们不再为了自己的私利而争吵。”
“他们争论的是‘美’,是‘效率’,是‘神性’与‘人性’的哲学思辨。”
梅根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
“从茹毛饮血的野兽,进化到满腹经纶的哲学家,只用了一个晚上。”
“这难道不是……神迹吗?”
谎言的嘴唇动了动。
她无法反驳。
因为梅根说的,是事实。
但这种“神迹”,却让她感到一阵阵发冷。
“可这不能当饭吃!”
谎言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理念填不饱肚子!再这么下去,他们会饿死!会病死!”
“他们会死在自己构建的、完美的空中楼阁里!”
“那不也挺好吗?”
梅根站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石板上。
紫色的裙摆拂过谎言的膝盖。
“死于对崇高的追求,总好过活在卑贱的泥沼里。”
梅根走到谎言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对方那头如火焰般的长发。
“我给了他们一个选择。”
“一个不再被饥饿、恐惧和贪婪所支配的选择。”
“至于他们选了什么……”
梅根凑到谎言耳边,嗓音轻柔得如同魔鬼的低语。
“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不是吗?”
谎言的身体僵住了。
她看着梅根那双漂亮的银色眼睛。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慈悲,只有一种近乎于神明的、绝对的冷漠。
和一种……看戏般的愉悦。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击中了谎言。
她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与梅根的距离。
“您……是故意的。”
谎言的声音在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一切,都是您设计好的。”
“这个国家的缺陷……是您故意留下的!”
梅根挑了挑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只是摊了摊手,脸上挂着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只是拿走了他们的‘烦恼’而已。”
“至于他们那贫瘠的大脑里,还剩下些什么,可不归我管。”
谎言死死地盯着她。
看着那张绝美的、带着戏谑笑容的脸。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梅根根本不是要建立一个天堂。
她是要用一个完美到虚假的天堂,来逼疯这里所有的人!
她要看着这群拥有了启蒙思想的“巨人”,却因为手脚不协调而活活饿死。
她要欣赏这种理想与现实剧烈碰撞后,产生的最极致、最扭曲的痛苦!
这才是烦恼魔女。
这才是……虚无的神明。
残忍。
傲慢。
以众生为刍狗。
谎言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救世主,却没想到,对方只是一个更高级的、更懂得如何玩弄人心的恶魔。
“为什么?”
谎言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
梅根看着她那张写满痛苦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因为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谎言的眉心。
“一个没有瑕疵的剧本,是很无聊的。”
“一个所有人都幸福快乐的故事,更是无聊透顶。”
梅根收回手,转过身,背对着满城“幸福”的子民。
“只有在最完美的画布上,撕开一道最丑陋的口子。”
“那个从口子里钻出来的东西,才会显得……格外有趣。”
她微微侧过头,银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光。
“我在等。”
“等一个……真正脚踏实地的人。”
“等一个能看穿这所有虚假,然后亲手把它砸碎的人。”
“等一个……能从这个我创造的、完美的思想温床里,诞生的……”
“真正的反叛者。”
谎言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梅根的背影。
那个纤细、优雅,却又似乎承载着整个世界恶意的背影。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原来……
这不是终点。
这只是一个开始。
梅根不是在毁灭。
她是在……筛选。
用最残酷、最傲慢的方式,筛选出一个能配得上这个“乌托邦”的……王。
一个不靠谎言,不靠神明,只靠自己的双手,就能把这个空中楼阁,真正在大地上建立起来的人。
这是一种何等……何等温柔的残忍。
谎言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灰尘的手。
她笑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释然,又带着无尽敬畏的笑。
“您真是……”
她喃喃自语。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在不远处的农田边。
一场关于“神性”与“人性”的辩论,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一个曾经的亚龙人贵族,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播种的姿势必须优雅!”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洒,都应该是对女神的一次献祭!一种充满美感的舞蹈!”
“你们这种粗鲁的、只追求效率的耕作方式,是对神性的亵渎!”
他对面,一个刚从奴隶身份中解放出来的人类老农,涨红了脸。
“可大人,再不快点,就要错过最好的节气了!”
“土地不等人啊!”
“愚昧!”贵族痛心疾首地打断他,“你以为女神在乎的是那几斤粮食吗?不!她在乎的是我们追求完美的心!”
“一颗虔诚的心,胜过万担收成!”
周围的人群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他们宁愿饿着肚子,也要用最完美的姿态,去完成播种这个神圣的仪式。
谎言的拳头,握紧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上前去阻止这场可笑的闹剧。
一个比她更快。
“都他妈给我闭嘴!”
一声清脆响亮的怒骂,像一鞭子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人群安静下来,愕然地回头。
一个陌生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田埂上。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同样有着一头惹眼的红发,却剪裁得极短,利落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身上穿着一套磨损严重的皮甲,腰间挎着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
那张沾着些许灰尘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与鄙夷。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那群“哲学家”面前,一脚踢翻了他们用来当讲台的木箱。
“优雅?献祭?完美的心?”
少女环视一圈,那双锐利的褐色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我只看到一群傻子,在对着一堆快要干死的泥巴,念狗屁不通的悼词!”
她指着那些还没播种的田地,又指了指远处那些面有菜色的孩子。
“你们的‘完美’能让地里长出粮食吗?”
“你们的‘虔诚’能让那些孩子不饿肚子吗?”
“你们在这里辩论美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城里的储备粮还能吃几天?”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扎进这虚假的祥和气氛里。
那个亚龙人贵族被骂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被冒犯的恼怒。
“你是什么人?竟敢用如此粗鄙的语言,玷污这神圣的劳作!”
“你身上没有女神的印记!你是个异端!”
“没错!把她抓起来!她不配待在虚月帝国!”
人群骚动起来。
他们看着少女的眼神,从最初的错愕,变成了警惕和排斥。
在这个人人皆信徒的国度里,一个没有蝴蝶纹身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我叫维拉。”
少女冷冷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手按在了剑柄上。
“一个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狗屁帝国,我只知道,再不干活,大家就得一起抱着你们那高贵的‘理念’饿死!”
维拉抽出长剑,在地上狠狠划了一道线。
“你们不是喜欢辩论吗?”
“那我们就来辩一辩!”
她指着曾经是敌人的亚龙人,又指着那些刚刚脱离奴籍的人类。
“你们敢不敢承认,就在几天前,你们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们敢不敢承认,你们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和平说话,不是因为你们突然变得高尚了,而是因为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扭转了意志?”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脸上的圣洁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是啊。
为什么我们突然就不恨了?
为什么我们突然就愿意为仇人服务了?
这个问题,他们之前从未想过,也不敢想。
“你们在害怕!”
维拉步步紧逼,声音如同战鼓。
“你们害怕面对那个丑陋的、互相厮杀的过去!所以你们宁愿躲在一个虚假的、用‘爱’和‘奉献’编织的壳里,假装自己是圣人!”
“你们的敌人,从来不是别人!”
“是你们自己那点可怜的、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弱!”
田埂上。
维拉扔掉了手里的长剑。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把锄头,走到那片干涸的土地前。
然后。
她挥起了锄头,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向坚硬的土地。
动作笨拙,毫无美感。
却充满了力量。
一下。
又一下。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短发,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脚下的尘土里。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她。
看着那个孤独的、倔强的身影。
伊莉丝手里那个香喷喷的麦饼,突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她看着维拉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
她想起了梅根姐姐的话。
“活下去,是你唯一要做的事。”
小女孩咬了咬牙。
她把剩下的麦饼塞进怀里,迈开小短腿,跑了过去。
她捡起一把小小的铁铲,学着维拉的样子,开始费力地挖土。
一个人。
两个人。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手里那些关于“哲学”的书本。
他们默默地拿起农具,走进了田地。
那个亚龙人贵族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最终,他脱下了那身象征身份的长袍,也拿起了一把锄头。
谎言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叫维拉的少女。
她忽然明白了梅根那句话的含义。
“我在等一个……真正的反叛者。”
原来。
这才是这场大戏,真正的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