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能将虚无的“订单”转化为实体文字的,最初的接口。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司空玥脑中所有的迷雾。
她猛地发动汽车,方向盘一转,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安宁局,而是朝着一个早已被城市遗忘的角落疾驰而去——城西旧殡仪馆。
那里是“幽冥食录”第一次在现实中留下物理痕迹的地方,也是陈三皮第一次“复活”后,接到死亡订单的起点。
废弃的殡仪馆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破碎的窗户是它空洞的眼窝。
司空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间尘封已久的停尸房。
她记得档案中的描述,角落里,那台连接着未知线路的老式针式打印机,正静静地覆满灰尘。
它早就断了电,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铁皮尸体。
司空玥深吸一口气,从防潮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缺了一角的饭团。
它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冰冷,但那个缺口,却仿佛还带着一丝微弱的余温。
她没有试图去分析,而是做出了一个任何实验室研究员都不会做的举动。
她走到打印机前,像放入一张最重要的文件一样,将那枚饭团,轻轻塞进了早已卡死的进纸口。
接着,她蹲下身,摸索着找到那根被剪断的电源线,用随身工具刀剥开胶皮,将里面的铜丝重新拧合在一起,然后狠狠插入墙上那个满是蛛网的插座。
“滋啦——”
刺耳的电流声划破死寂,老旧的打印机猛地一颤,机身内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停尸房内所有的灯管在一瞬间闪烁、爆裂,唯一的光源,只剩下打印机控制面板上那颗死灰复燃的、幽绿色的电源指示灯。
轰鸣声中,打印机头开始疯狂地左右撞击,像一个被唤醒的狂躁囚徒。
终于,伴随着“咔哒”一声,它吐出了一张泛黄的打印纸。
上面没有订单号,没有时间,只有三行字。
【收件人:所有曾被遗忘的人】
【菜品:家常菜一桌】
【备注:不用多贵,只要有人记得口味。】
司空玥看着这张订单,没有上报,没有分析,甚至没有丝毫的惊讶。
她只是平静地从自己的战术背包里,取出便携式电磁炉、一口小巧的行军锅,以及一个个密封的调料包和真空食材。
就在这间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死亡气息的停尸房中央,她摆开了灶台。
油入锅,发出“滋滋”的声响,葱姜的香气瞬间驱散了陈腐的空气。
她一边熟练地翻炒着,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说要请客的,那我替你发帖。”
一道番茄炒蛋,黄红相间,是记忆里最温暖的颜色。
一道红烧排骨,酱香浓郁,是他日记里提过最多次的奢望。
当最后一道清炒时蔬的翠绿铺满盘子时,整栋殡仪馆的建筑结构,都开始发出细微的震颤。
走廊尽头,光影交错,仿佛有无数沉默的身影正排着长队,安静地等候。
也就在这一刻,那台轰鸣的打印机自动翻页,锋利的针头再次疯狂啄击纸面,浮现出冰冷的新指令:
【警告:检测到非授权投喂行为。启动清除程序……】
司空玥看都未看,只是冷笑一声。
她端起刚出锅的三菜一汤,走到打印机前,猛地拔掉了电源线。
机器的轰鸣戛然而止。
然后,她当着那些走廊尽头无形“食客”的面,将一整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尽数倾倒在她脚下的冰冷地面上。
“清除我?”她对着死寂的黑暗,一字一顿地说道,“先学会怎么被人记住。”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地下据点里,老刀正双目赤红地整理着自己那台被炸成碎片的特制保温箱。
就在他准备将主板丢弃时,忽然发现,一块被嵌在散热片夹缝里的备用芯片,竟然还在幽幽地闪着微光。
他小心翼翼地接上备用电源,屏幕上没有出现常规界面,而是一段被隐藏的底层协议。
【当‘清醒者’数量≥7,可触发‘共食协议’。】
老刀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脑中瞬间闪过几个身影:砸碎砂锅的司空玥、以血立契的韩九、那个曾送过红烧肉给遗孀的桥洞少年、殡仪馆里拒绝被亡妻记忆吞噬的守夜人、面馆里只卖阳春面给活人的老板娘,还有那个抱着孩子玩偶在街头游荡、拒绝了所有“思念”订单的疯妇阿金……
加上他自己,正好七个人!
他们都曾用自己的方式,拒绝被虚假的记忆反噬,坚持着某种“人”的逻辑。
他不再迟疑,立刻在一张城市地图上绘制出这七个人的活动轨迹,利用自己架设的波段网络,发射了一段加密的定向信号。
次日清晨,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七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一份没有任何来源的订单。
菜品惊人地一致,只有“白饭一碗”,但收件人那一栏,写的却是彼此的名字。
没有交流,没有犹豫。
他们在各自的地方,默默地接单,然后将一碗最简单的白饭,送到了一个无人签收的指定地点。
当最后一单在系统内显示“已完成”时,七台或完好或破碎的设备屏幕上,同步浮现出一行全新的金色字体。
【共食圈建立。权限解锁:可拒绝系统派单。】
更深的地底,第七分坛。
韩九手持那枚刻着“李大山”姓名的微型骨片,将其轻轻嵌入黑石板的裂缝之中。
大地剧烈震颤,那道被无数代人守护的封印裂口,竟缓缓张开。
涌出的不再是阴冷死气,而是一股带着熟悉饭香的暖流。
他盘膝而坐,以血为引,开始诵念那些曾在此地以“姓命”换取“一食”的亡魂之名。
每念出一个名字,地底深处便升起一道模糊的光影,各自手持碗筷,安静地围坐在他周围。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完,光影组成的宴席已经座无虚席。
黑石板的表面,一行由岩浆构成的滚烫新字缓缓浮现。
【席位已备,主位空缺。】
韩九抬头,望向那深不见底的裂隙穹顶,仿佛在与某个存在对视,低声问道:“你还等谁?”
虚空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极轻回应,仿佛叹息。
“等那个不肯吃完一口饭的人。”
韩九的嘴角,勾起一抹难得的弧度。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早已干硬的馒头,伸手,轻轻放在了那个空着的主位之上。
“那我替他留着。”
归家途中,司空玥的车路过一条从未注意过的小巷。
巷口新开了一家店,招牌是歪歪扭扭的手写字——“夜送食堂”。
菜单简单到只有三项:白饭、小米粥、槐花饼。
鬼使神差地,她推门而入。
店里很小,只有几张桌子。
吧台后,一个清瘦的少年正在擦拭碗筷,看见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您来了,位置一直留着。”
是那个桥洞少年。
司空玥默默坐下,少年很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她端起碗,发现碗底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稚嫩的笔迹:“她说你不爱吃甜,其实我喜欢,只是不想让她花钱。”
她猛地抬头,少年已不知所踪。
低头看着碗里温热的粥,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入碗中,漾开一圈涟漪。
走出店门时,她震惊地发现,不知何时,整条街所有夜间营业的食肆、便利店,全都亮起了“营业中”的灯牌。
她下意识打开手机地图,屏幕上,除了官方的安宁局据点,无数个民间的光点正在城市各处被点亮,每一个光点的标签都标注着同一句话:
“可接私人订单。”
那一刻,高空云层之上,那道悬挂了无数个日夜的赤色流星残影,彻底停止了转动。
它表面的无数米粒状晶体,开始纷纷剥落,如一场无声的雪,坠向人间。
它们没有落地,而是在各大城市的上空悬停、汇聚,最终,组成了一张横跨天际、由光粒构成的巨大餐桌。
城市里,每一个正在奔波的送餐者,每一个刚刚获得“拒接”权限的人,每一个亮起“私人订单”灯牌的店主,都在同一瞬间猛地抬头。
他们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的低语。
“这桌席,我请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人的保温箱、手机、点餐机……一切与“食录”相关的设备,全部自动翻开。
首页之上,浮现出一个从未有过的、闪烁着微光的选项。
【是否创建专属订单?】
而在第七地脉的最深处,那块承载了无数契约的黑石板,伴随着一声巨响,从中间裂开,吐出了一块全新的青铜牌。
青铜牌的正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四个大字:“食录终结”。
而它的背面,却只有三个朴实无华,却又重如泰山的名字:
陈三皮。
城北,安宁局最高机密的维生舱内,那具浸泡在营养液中的躯体,胸口那枚融合的赤色碎片,所有的光芒在这一刻骤然熄灭,归于死寂。
也就在这同一时刻,司空玥、老刀、韩九……乃至全城、全世界所有“清醒者”的耳畔,同时响起了一声极轻、极细微,却又无比真切的“嘀嗒”声。
那声音,像是一枚老旧钟表的指针,终于越过了卡住的节点。
像是一把生锈的锁,锁芯被钥匙轻轻转动。
像是一颗枯寂了太久的心脏,开始了第一次、也是最有力的一次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