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报声还在耳膜上嗡鸣,司空玥已经抓起外套冲出公寓,没有丝毫犹豫。
地下七层,安宁管理总局的心脏,也是囚笼。
能让局长在那里失控,事情的严重性已无需言表。
专属电梯以一种近乎自由落体的速度下沉,冰冷的金属墙壁映出她毫无波澜的脸。
抵达七层时,惯常的死寂被粗暴的咆哮声撕裂。
监控大厅的门敞开着,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局长正双目赤红地捶打着一面由强化玻璃构成的巨型监控墙,发出沉闷的巨响。
“疯了!全都疯了!”他指着屏幕,手臂因愤怒而颤抖,“看看!看看这些人在干什么!”
司空玥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那片由无数个微小监控画面拼接而成的光幕。
画面上,不再是灵异事件的血腥与诡异,而是一幕幕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场景。
废弃的地铁站台、关闭的商场中庭、甚至是被清空的停车场,到处都聚集着人群。
他们围坐在简陋的桌子或直接铺在地上的报纸旁,分食着热气腾腾的食物。
“他们成立了‘饭盟’,自称‘吃饱了理事会’!”局长嘶吼道,“用陈三皮留下的那个狗屁信用体系,兑换情报、武器、庇护所!一切都脱离了我们的掌控!”
司空玥的视线锁定在一个特写镜头上。
一个男人正将一碗粥递给另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青年没有立即接过,而是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粗糙的木牌,递给对方。
木牌上用木炭写着两个字:“待偿情”。
分粥的男人接过木牌,挂在自己胸前一串已经挂了五六块的木牌中,其中一块赫然写着“还债中”。
这是一种全新的货币,以人情和记忆为抵押。
司空玥忽然笑了,在这压抑到极致的地下空间里,她的笑声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局长,”她轻声说,目光却从未离开屏幕,“你们怕的不是他们吃饭,是他们学会了算账。”
她不再理会陷入暴怒的局长,转身走向大厅另一侧的公共休息区。
那里有一台为值班人员准备的大型公共饮水机。
她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属残片,上面蚀刻着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编码:ESL001A。
这是她从陈三皮遗物的残骸中找到的,似乎是“幽冥食录”某个微不足道的物理组件。
她拧开饮水机顶盖,将那枚残片无声地投入巨大的储水桶中。
金属片悄然沉底,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次日清晨,这座城市中,所有从水龙头接水并将其煮沸的人都发现了奇特的景象。
沸腾的水面上,会短暂地浮现出一层由无数细小气泡组成的字符,旋即消散:
【吃得饱的人,不怕黑。】
与此同时,城西一处废弃的防空洞内,老刀正深深地皱着眉,观察着眼前这一幕。
这里就是“饭盟”的核心据点之一,空气中混杂着汗水、廉价方便面和某种决心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让他震惊的是,主持这里秩序的,竟然是那个曾在桥洞下瑟瑟发抖的少年,以及那位曾经只想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面馆的老板娘。
他们面前排着长队,老板娘拿着一本厚厚的本子,正在用一套“记忆估值表”审核着每一个申请食物援助的人。
“记录显示,你上周在社区巡逻时,救过一个被‘梦魇’拖拽的孩子,加五分。”
“你,为了抢夺一个罐头,对邻居撒了谎,扣三分,排到队尾去。”
“这位大娘,档案显示你无儿无女,独自一人,符合优先配送条例,请到这边领取一份热食。”
这套粗糙却有效的规则让老刀心头剧震。
他本是奉命前来查探并伺机瓦解这个民间组织,但现在他动摇了。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神情疯癫的妇人抱着一只空碗挤到前面,口中喃喃自语:“我儿子……我儿子说今晚会回来吃饭……他说他想吃阳春面……”
周围的人露出怜悯又无奈的神情。
少年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从后面的大锅里盛了一碗只有几根葱花的阳春面,小心翼翼地端到妇人面前,轻声道:“阿姨,我哥……他今天临时有事,托我把面给您送来。这一单,记在我账上。”
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光芒,她颤抖着接过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老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重锤狠狠击中。
这不是乌合之众的狂欢,这是一个新秩序正在从废墟中野蛮生长的雏形。
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在冰冷的末世里,重新定义了“价值”与“信任”。
他默默退到阴影中,取出那台老旧的波段仪,接入了那个已经遍布全城的“共食圈”私人网络。
他没有执行瓦解命令,而是上传了一段经过多重加密的音频:
“告诉所有人,接下来要防的不是鬼,是那些想让你们永远饿着的人。”
地底深处,第七分坛。
韩九的脸色比身下的黑石板还要难看。
封印裂缝的异动愈发剧烈,一股股混杂着焦臭硫磺味的气体喷涌而出,其中竟夹杂着一粒粒米饭大小的黑色颗粒。
这些黑色饭粒一落地,便如活物般蠕动、膨胀,迅速化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这些黑影沉默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走向前,做出一个递碗的姿势,深深鞠躬,然后退后,消失,随即又有新的黑影从裂缝中生成。
韩九瞬间明悟。
这是“幽冥食录”残余的规则意志,在感应到人类世界建立的“范盟”后,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拙劣地模仿、建立属于它的傀儡网络。
他他没有再动用任何符箓法器,而是将那本已经被他亲手烧毁大半的破旧账册残骸,整个投入了裂缝。
紧接着,他从怀中取出那块“拒食者”青铜牌,用尽全力将其砸得粉碎,将铜牌的粉末尽数洒入地底深渊。
“你们学我们吃饭,却永远不懂——”他的声音沙哑而坚定,“饭,是亏欠,不是赏赐!”
话音落下的刹那,防空洞内所有模仿着递碗动作的黑影骤然停滞。
下一秒,它们仿佛承受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巨大痛苦,集体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颅,在无声的嘶吼中寸寸消解。
黑石板的裂缝深处,传来一声仿佛骨骼摩擦般的声响,随即,一块焦黑的骨片被吐了出来,落在韩九脚边。
骨片上,一行新刻的小字在黑暗中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主菜未上,宴未开席。】
城北,废弃的生物实验基地。
司空玥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走廊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是唯一的声响。
她推开一扇厚重的密室玻璃舱门,陈三皮的躯体依旧静静地躺在维生舱内,胸口那枚“神器”碎片的光芒已经彻底熄灭,宛如一块死去的石头。
她取出了那只她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巧砂锅,郑重地放在卫生舱旁边的操作台上。
她倒入清水,拧开便携燃气炉的阀门,点燃了幽蓝的火焰。
“你说要请客,”她望着虚空中仿佛无处不在的那个意识,轻声说道,“现在客满了,锅也热了。”
火焰舔舐着锅底,升腾的白色蒸汽在冰冷的不锈钢天花板上,奇迹般地凝出了一行转瞬即逝的字: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司空玥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冰冷的玻璃舱壁上。
就在这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发现,在玻璃舱的内侧,对应着她手指的位置,有一行早已存在的刻痕。
那是用指甲在坚硬的玻璃上,以非人的毅力一笔一划刻出的小字:
【别救我,帮我活着。】
她怔住了,良久,指尖的冰凉仿佛一直传到了心脏。
她终于缓缓收回手,转身向外走去。
在密室门即将关闭的瞬间,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你看着。我把这桌席,办成葬礼,也办成婚礼。”
深夜,笼罩在城市上空的赤色流星残影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它表面的最后一粒晶体,如同一滴血泪,悄然剥落,划破夜空,精准无误地坠入了第七地脉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
刹那间,城市里所有正在奔波送餐的外卖骑手,所有“夜食记”的店主,所有“饭盟”的成员,他们的耳畔,同时响起了一声无比清晰的低语,那声音,正是陈三皮的:
“吃饱了没?该咱们……上菜了。”
与此同时,成千上万只外卖保温箱自动“啪”地一声翻开,箱内首页浮现出一个全新的、闪烁着红色光芒的选项:
【是否发起反击订单?】
高空云层之上,那张由灵能构筑、横跨天际的巨大无形餐桌,开始缓缓倾斜,仿佛有某个尊贵无比的食客,正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而在城市某个无人问津的垃圾后巷,那只锈迹斑斑、被遗弃的外卖箱,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箱盖在一阵艰涩的金属摩擦声中,悄然合拢。
箱底的一块金属卡扣,轻轻地“嘀嗒”了一声。
那声音,像刀锋滑出刀鞘,像尘封的门被推开,像一场酝酿已久的盛宴,终于开席。
司空玥走出地下七层的电梯,沉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瞬间,整栋安宁管理总局大楼内所有的灯光,伴随着一阵低沉的电流哀鸣,骤然熄灭,世界陷入了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没有丝毫惊慌,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