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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安池林才悠悠转醒。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后艰难上浮,一点点挣脱黑暗的淤泥。

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被妥善处理过的钝痛,以及浓郁的药草气息。

光线透过眼帘,带来朦胧的暖意。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床前坐的是苏熙宛。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阳光从窗棂透进来,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有些放空,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熙宛。”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干涩疼痛,如同被砂纸磨过,声音微弱得几乎只有气音。

这微弱的声音却瞬间惊动了苏熙宛。她猛地回过神,目光立刻聚焦到他脸上,眼中的疲惫迅速被惊喜和关切取代。

“池林!你醒了!”

她几乎是立刻倾身向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他想要微微抬起的肩膀:“别动,你伤得很重。”

她动作轻柔地取过旁边矮几上一直温着的清水,用小巧的玉勺一点点喂到他唇边。

少见的温柔啊……

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

安池林顺从地喝了几口,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苏熙宛的脸上,试图从她的表情中读取外界的信息。

苏熙宛放下水杯,看着他依旧苍白憔悴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轻声开口,语气尽量保持平稳:

“你已经昏迷一天了,这里是黎明公会的疗养院,很安全。”

“外面的情况……基本稳定了,教堂虽然受损严重,但核心区域保住了,公会和其他势力正在组织善后和重建。”

她顿了顿,观察着安池林的反应,见他只是静静听着,才继续道:

“现在外面……所有人都在传颂你的名字,是你阻止了白修齐,守护了蜀中市。”

“他们现在称呼你为……黎明剑圣。”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有为他感到的骄傲,但似乎也有一丝沉重。

安池林闭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颤动。

英雄的赞颂,剑圣的名号……这原本是他践行道路所期望的结果之一,此刻听来却无比刺耳。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目光直视苏熙宛,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沉重无比的问题:

“他……”仅仅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声音愈发沙哑:“……怎么样了?”

他没有明说“他”是谁,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苏熙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避开了安池林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节微微泛白。

“……关若曦带走了他。”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确定:“没有人知道带去了哪里,也没有任何后续的消息,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

“我联系不上若曦,其他人也是一样。”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阳光依旧明媚,窗外隐约传来鸟鸣和远处重建的些许动静,一派劫后余生的平和景象。

然而在这间安静的病房内,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安池林怔怔地望着床帐的顶部,眼中是一片空洞的虚无。

消失了……

连最后的痕迹,都被彻底抹去了吗?

那柄插在他胸膛的剑,那冰冷的体温,那最后的低语……难道最终,只化作了一场无人知晓真相的“胜利”,和一句轻飘飘的“消失了”?

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苏熙宛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水杯。

“再喝点水吧,你需要休息。”

安池林没有回应,依旧望着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他赢了世界。

却似乎,输掉了一切。

苏熙宛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心中一阵酸楚。

她认识的安池林,应该是眼神明亮,信念坚定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这样,仿佛灵魂被抽走,只剩下一个疲惫不堪的躯壳。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不等回应,门便被推开。

一名身着世界之塔议员服饰,神色严肃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位捧着卷宗和记录工具的随从。

“安会长,您醒了就好。”中年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在下陈澜,受议会委派,前来核实昨日之战的具体情况。这对于我们评估损失,厘清责任,以及确认白修齐的最终状态,至关重要。”

苏熙宛眉头微蹙,站起身:“陈议员,池林他才刚醒,伤势还很重……”

“苏会长,我理解。”陈澜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但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尽快厘清。安会长是唯一的亲历者,他的证词,将决定议会乃至全球后续的应对策略。”

他转向安池林,目光锐利:“安会长,请您详细叙述昨日与白修齐交战的经过,尤其是最后……您是如何将他击杀,以及关若曦出现并带走他尸身的全过程,每一个细节都请不要遗漏。”

“击杀”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安池林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陈澜,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深处是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挣扎。

叙述?

如何叙述?

叙述他如何被逼到绝境,如何燃烧生命斩出最后一剑?

叙述白修齐如何不闪不避,如何主动迎向他的剑锋?

这些,他能说吗?有人会信吗?

在所有人眼中,白修齐是掀起动乱,试图摧毁教堂的恶魔,是必须被铲除的敌人。

而他安池林,是力挽狂澜,诛杀魔王的英雄。

英雄的叙述,只能是正义战胜邪恶的史诗,怎么能掺杂如此荒诞离奇、甚至可能颠覆胜利本身合法性的内容?